1
那天早上,有四个兄弟被执行了军法——两个枪杀平民,一个武装抢劫,一个强奸妇女。
占领军总司令张亿伟上将在全军通电中说:
“……我们是一支有着优良传统的军队,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直是我们军队的灵魂。在最困难的时期,我们也没有拿过群众一针一线,而今胜利了,我们更不能以胜利者的姿态化身野兽,我们绝不能让今天的东京变成一百年前的南京——要时刻记住,我们是有纪律的军人!”
被枪毙的四个兄弟曾经都是好样的,每个人都杀敌无数,特别是阿健。
阿健跟我是同乡,隔壁村子的,小我两岁。他哥哥在一次交通事故中断了腿,所以他就响应号召上了战场。
在马尼拉,他鬼鬼祟祟地躲在墙角,用激光制导器照在一辆TK-X20上给无人机发信标,结果很快被敌军发现。就在制导导弹把坦克炸飞的同时,他也差点被穿甲弹送去见了阎王。
在久米岛,他第一个冲上了滩头,往机枪暗堡里扔了两颗燃烧手雷,把一暗堡的小鬼子都烧成了焦炭。等后来我把他从死人堆刨出来的时候,他身上的血已经流了一多半,送到医院昏迷了一个礼拜,居然又活蹦乱跳地回来了。
这么多年中,我们互相都救过对方的性命,严格算起来我还多救过他一次,不过这小子耍赖,说横滨那次没我他也死不了,因此不算。
战争后期,我因为伤残过重,调离了战斗部门,去军法处做了调查员,阿健留在了前线,后来部队就地改组成了占领军,他就留在了东京。
没想到,敌人的枪林弹雨没能杀得了他,他却死在了这种事上……
2
行刑前,我从大阪赶到东京去送阿健。
他坐在禁闭室的角落里,一米八五的大个子蜷缩得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的眼神越过我的身体,空洞地盯着我身后的什么地方,原来刚毅的脸上如今一片灰败。
他说他不怕死,他只是不想死在自己人手里。他说他是冤枉的,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那个姑娘会去告他。
“……她长得特别像我初恋,娃娃脸,娃娃头,总穿着一件白色小碎花的小纹和服,一笑起来眼睛就会弯成两弯月牙……
……她在一个叫‘稻荷’的居酒屋里做服务员。有一次我和老张一起巡逻,她正好出来搬东西,我当时就给迷住了,后来就总是自己一个人偷偷去。一来二去,我们俩就好上了,怕你骂我,我也没敢告诉你……
……本来,等战争结束了,我想把她带回去的,我想娶她,虽然她是日本人,可好好说说我爹没准也能答应……班长,你说她为啥要告我啊?你情我愿的……班长,我死了之后你去找她一下,让她一定到我坟前来说清楚……”
我无言以对。
我不能告诉他,深田光子在向军法处举报阿健强奸并提供了DNA证据之后,当着满屋子的调查员,用一把藏在和服里肋差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用生命来举报,又赶上正在严肃军纪的关口,阿健冤不冤的,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能跟他说,我和原来老四班的很多兄弟都替他使劲了,可是最终还是没成,最后上面考虑到他的战功,给他报的是“牺牲”,触犯纪律的事就不在档案里记载了。我让他放心走,家里的老爹和瘸腿的老哥我们都会替他照顾……
阿健愣了半天,没有再说一个字。
3
阿健被枪毙后,我去了一趟“稻荷”。
“稻荷”就在涉谷秋原町5丁目一条小巷子的入口位置。战前的涉谷是“时尚聚集之地”,是很多年轻人玩乐的地方,服装店、小酒店、情人旅店鳞次栉比,热闹非凡。
而今,这里跟日本其他地方一样,荒凉凋敝,毫无生气,到处都是空袭造成的废墟,偶尔有妇女和小孩拿着铁锨和耙子在瓦砾堆里出没,希望找到一些有用的物资。
“稻荷”所在的建筑还算相对完整,只有西侧半边被炸塌了。
“稻荷”的老板叫直木,四十多岁,据说年轻时在北京留过几年学,普通话说的不错,偶尔还带点似是而非的“儿化韵”。他和占领军后勤处的关系处得不错,搞到了餐饮执照,偶尔还能偷偷地弄出几箱酒。不过在食品配给制度下,本地人是很少能消费得起二锅头这种奢饰品的,因此他主要还是做占领军的生意。
我绕过门口东一堆西一堆的杂物,撩开门帘走进屋里,因为是白天,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旁边一张小桌上有两个二等兵在喝酒,等他们看清了我胳膊上军法处的徽章,赶忙就结了账急匆匆地走了——看来军法处这身虎皮也是有点作用的。
我走到吧台前坐下,点了一份天妇罗、一份煎饺和一杯青岛啤酒。直木一直战战兢兢的,上过菜之后,就躲到吧台的另一角,一边哆嗦着,一边假装忙这忙那,我叫了他两声,他才不情不愿地慢慢蹭过来。
我向他问起深田光子的事,直木的表情马上警觉起来。我说你不要怕,这事跟你没关系,我是阿健的同乡,也是他的老班长,就是想了解一下光子平常的为人,想知道一下她为什么举报阿健。
直木放松了些:“长官,这事儿我真不知道。这一片儿是阿健的辖区,平时他总在这巡逻儿,偶尔休假时也一个人过来喝两杯儿,他跟光子什么时候好上的我也不知道,平时看着俩人儿也挺好的,蜜里调油似的,我也搞不清为啥?要不我带您去光子的宿舍儿看看?”
我说好,于是我们穿过厨房,从居酒屋后面的一个锈迹斑斑的防火梯上了二楼。
4
光子的房间很小,大概只有六张榻榻米大小,但是很干净。光子一定是个特别喜欢小碎花图案的姑娘,窗帘上是蓝色的碎花,被子是粉色的碎花,桌布是红色的碎花,上面摆着一张照片,里边并排站着一对老夫妻还有一个穿着军装的大男孩,一个小女孩站在他们前面,偏着头,对着镜头可爱地笑着。
我在屋里详细地翻找了一下,最后在床垫下面找到一封信。信封并没有封口,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片假名。
我把信递给直木,他看了一眼,说是请求发现信的人把信带到阿健的墓前烧掉。
我抽出信纸,上面意外地写满了中文,虽然有不少错别字,但大概意思是还能看懂,看来这是光子对照着词典写的信:
健君:
你好,还是应该说永别?
现在你一定是行走在通往地狱的道路上吧?别怕,我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等你。
你杀掉了很多人,虽然是在战争中的身不由己,但想必佛祖也不会原谅;而我,如此处心积虑地欺骗了一个深爱我的男人,佛祖也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吧?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欺骗你,其实我也不想。
认识你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做恶梦——我梦见我的爸爸和妈妈埋在废墟底下,他们的脸上流满鲜血;我梦见我的哥哥在久米岛的战斗工事里,他的身上燃烧着熊熊大火——他们拉着我的衣服,他们掐着我的脖子,一遍又一遍地质问我,什么时候报仇?
我是从你的战友那听说了你的事情,他们说你是个战斗英雄,他们说你也去过久米岛,还立了个什么大功。
我曾经非常恨你,因为可能就是你烧死了我的哥哥。我之所以接近你,做你的女朋友,其实是不怀好意。
但我没想到你会真的对我那么好。
你的日文虽然很烂,但却总是在想尽一切办法逗我笑,语言不行就用动作,动作不行就做鬼脸。我喜欢你给我讲的中国的一切,我想去看看你说的黑色的土地,去看看你养的小猪,去看看那无边无际的松树林,去看看那种叫做“狍子”的动物是不是真的那么傻?
但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
我每天都在内心的矛盾中度过,我每天都想放弃这一切,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见你。可是我不能,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每天晚上都在梦里逼问我。
我研究了你们的军法和纪律,所以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即可以把自己献给你,报答你对我的好,又可以利用你们的纪律向你复仇,报答爸爸妈妈和哥哥对我的恩情。
对不起,健君,我害死了你,但是你们也同样害死了我的家人。我是个愚蠢的女人,我不知道这一切应该怪谁,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现在的我,只想先走一步,到地狱的入口等着你。
如果能得到你的原谅,我希望下辈子能和你一起投生在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好好地爱你一次。
光子
一个月后,我回到了国内。在烈士陵园的一个角落里,我找到了阿健的坟墓。在点燃那封信的时候,我在想,也许他们早就在那个世界碰面了吧。
和光子一样,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应该怪谁,我更不知道阿健应不应该原谅光子,我只希望他们能一起步入新的轮回,哪怕是成为互相讨厌的人,只要没有战争,就好。
2016年10月28日于北京海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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