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的儿子结婚,我们一早赶回去,走进表哥家,越过众多村里人,一眼看到的就是父母,或者应该这样说更恰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们最先被父母认出来……当母亲快步走过来,当坐在屋角的父亲站起来,冲着我们费劲地抬着胳膊……我竟产生了一点陌生感,或者说是排斥感:穿着臃肿棉衣,各自戴着帽子的父母看起来都更老了一点,尤其是母亲,皮肤暗沉,眼皮肿胀,明显是身体不适——但再多的排斥也无济于事,一次次地,我在岁月面前败下阵来,我希望父母健康常驻,希望他们永远不老,而日月无情,从不会单独照顾到我的殷殷心情而慢下脚步。
最近才听姐姐提起,寒冬里母亲在流感面前没能幸免,也大病了一场。自我记事起,母亲就有严重的哮喘。小时候每逢冬天,母亲总是不断地咳嗽,呼吸困难,她没法躺下睡觉,总是在背后靠个被子,彻夜不眠。母亲呼吸里尖利的“咝咝”声和因咳嗽不畅而被憋得通红的脸是我多年的噩梦。后来家里生活好转,母亲自己也比较操心,轻易不让自己着凉,她的哮喘因此被有效控制,不再每年冬天都犯了,但并没有得到根治。
今冬天气寒冷,流感肆虐,我有幸中招,因怕父母担心,就没有回去。期间我一直担心父母的身体,侄女每逢周末回家,我总向她询问老人的身体状况,侄女经常表情轻松,告诉我老人都好着呢,我也就暗暗庆幸,却不料父母原来也是在苦苦瞒着我!
父亲抬手走路都显得困难,却并不愿让我们搀扶。姐姐总说,再也没有父亲那样顽强的人了,放在别人身上,那么严重的骨病,早都躺着等人伺候了,父亲却只是在晚上时才会呻吟,平日里我们不仅听不到他的抱怨,还无法阻止他的忙碌。父亲的一生,就是隐忍而忙碌的一生,他隐藏的何止是他的病痛,还有他率性的脾性,甚至他众多的爱好:比如那只有在深夜里才能听得到的字正腔圆的蒲剧唱腔,还夹杂着乐器的旋律和节奏……
父母一连声地招呼我们吃东西。每次回家都是这样,似乎刚回来的我们都是饿了很久的孩子。
姐姐嘴上有一层干痂,我随口一问:“你干啥了,火成那样。”姐姐摸了摸嘴唇,笑着说:“这都好多了。前段时间,我的嘴里、鼻子里都烂了,眼睛上长了一个疙瘩,肿得都睁不开眼了,耳朵里也烂了。”她断续告诉我:她去照顾孙子前,知道母亲病了,她照顾了两天母亲,又匆匆去了榆次。我埋怨她不早点告诉我,那样我可以多回去几次照顾母亲。姐姐说:“给你说没用,你自己都照顾不了你自己……”她在照顾孙子的时候,又担心着父母和我,心里着急,火气就大……姐姐说:“大家各有各的事,都把自己照顾好,家里任何一个人出了问题,其他的人就都乱了。尤其是爸妈和你。”我曾经是蛮横彪悍的老二,小时候和姐姐打架总占上风,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变成了姐姐担心的对象。
我们陪着弟弟一家去给他们买过年的衣服,期间从挑选衣服到搞定价钱,都是姐姐在操心。我也跟随他们乱转,每到一处,姐姐带着弟弟一家看衣服,试衣服,我就坐在边上玩手机。走得久了,弟弟叫唤脚疼,姐姐却兴致勃勃,直到给两个侄女都买好了衣服。
姐姐告诉我:妹妹每周上班四十多个小时,总部批评妹妹的领导,嫌妹妹上班时间太长了,领导因此要求妹妹迟上班半个小时,早下班半个小时,妹妹的收入自然少了一点,妹妹为此很不开心,在姐姐跟前抱怨。姐姐说:“老三生气,我却很开心。”姐姐的意思我明白,姐姐心疼妹妹,妹妹每天多休息一个小时,她为此感到很开心。
姐姐爱哭,小时候她胳膊底下曾出了个疙瘩,她每天一脸的鼻涕眼泪;被父亲揍了,她哭哭啼啼;有次下苹果,父亲从树上掉了下来,姐姐的第一反应也是哭泣……姐姐的哭泣总被我讥笑为软弱。我挨父母打时从来不哭也不跑,总是咬着牙在心里喊:“打死我算了!”和姐姐打架的时候我和姐姐都会哭,但我的哭声也会盖过姐姐……不知道那个软弱的姐姐从什么时候起就操心起了全家,包括那个凡事爱占上风的妹妹。
村里风大,坐在院子里,身上一会就落了一层尘土。
尘满面,鬓如霜。光阴如梭,生命短暂。眨眼间,当年年轻的父母已经步入晚年,曾经一起打架哭闹的我们姊妹们,聚散之间,也已经青丝变白。我们的孩子们已经长大,姐姐还当了奶奶。我曾经极为反感“繁衍”这个词,今天脑子里却忽然蹦出了它,并瞬间体会到了这个词语的伟大。个体生命短暂,但正是繁衍,使有些东西生生不息。奶奶当年带着父亲迁居丈八,距今不过五十年出头,一根藤上结出了我们姊妹四(五)个,我们又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从奶奶那辈算起,我们家已经有了五代人,加上离世的奶奶和早夭的哥哥,五十年里我们总共也不过二十个人。
村里的风最撩人,每次回到村里,我都会不由自主生出颇多感慨。亲人们对我的关爱时时提醒着我,在这个尘世里有许多值得挂念的人和事,即便生命短暂,也值得为他们好好珍惜。
虽然在时光面前我们注定是要失败的,但我还是要一再地祈祷:愿时光不老,愿上天垂怜,让父母长寿,让家人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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