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王大人轻轻地挥了挥手:“下去吧。去叫秦徵进来。”
侍卫行了个礼,退下,带上了书房的门,只留下王大人独自一人。
他其实并不太苍老,只是眉宇间的疲态触目惊心。他紧紧地合住双目靠在椅背上,任由墨汁干涸在笔尖。没有写完的奏折就那么摊开在案上。
“秦徵。”脑海中回旋着这个名字。手下的人做了极其详尽的调查。没有一点可以让他起疑心,但是这么干净的履历又让他极其不放心。他给人的感觉,他的相貌和身手,怎么也不像是出身于北方边疆的猎户。他把他留在府中,好生招待,并为他谋了一个御林军中的小职。
他必须完全可靠,因为千灯的安全就只能依靠于这个少年。作为父亲,王大人知道如果把千灯嫁给官宦人家,眼前的荣华富贵是肯定无忧。但是国运衰微,他心里隐隐的感觉到,大宋的末日已经不远。他宁愿千灯能和一个勇武的人一起远远地离开红尘是非之地,一辈子恬然自足,与世无争。
“大人,您叫我。”王大人睁开双眼,少年已经站在他的案前。
“坐。不必拘礼。”
“谢大人。”
王大人冷眼看着,这个少年的举手投足的洒脱利落,让他心中渐渐升起了一种模糊的熟悉感。
“秦公子,那日在伽蓝寺,小女的救命之恩,老夫还没有报答。”王大人捻须微笑。
“王大人言重了,小姐毫发无伤便是小子的心愿了。王大人近日留我在府中,是我免受风餐露宿之苦,大恩大德,正是无以为报。”
王大人凝视着少年的瞳仁,长长的停顿。然后说道:“秦公子,老夫有一事相求,还请公子,勿要推辞。”说话间,王大人便跪在了地上。
秦徵大惊,忙去搀扶王大人,自己也赶紧跪下:“大人这可是折煞小子了,王大人对小人有再生之德,再化之恩,小的无以为报,愿为王大人赴汤蹈火,不辞斧钺!”
王大人顺势站起,语重心长,涕泗横流:“实不相瞒,老夫鳏居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弱女。如今世道动荡,天下不安,而老夫又年事已高,这一把老骨头不知还能撑到几时。本想将千灯许给一户好人家,但又一想,这满朝文武,委屈不了千灯的子弟又有几个?”说罢,一声长叹。
秦徵默默听着,表情没有变化,依旧十分的平静。他也叹息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老夫只能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必得靠秦公子的鼎力相助。”
“洗耳恭听,小子万死不辞。”
“老夫将千灯托付给了伽蓝寺的方丈,许了千灯带发修行。便劳驾秦公子守在千灯身边,万万护她周全。皇室南渡,千灯已经受够了艰辛。就算是满城战火,千灯也免受颠沛流离之苦。等到天下太平,公子便可以自寻出路,老夫的嘱托也便到头了。”
秦徵微微一怔,旋即跪倒在王大人面前,面露难色。
“大人,您肯把小姐托付给我,那是我的造化,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只是男女有别,若小子做小姐近卫,是不是不太妥当……”
王大人一笑:“不妨事,我叫千灯认你做义兄。兄长如父,便万全了。”
秦徵闻言,也不再推脱,此事便定了下来。王大人大喜,吩咐后厨设宴,让千灯与秦徵结拜为义兄义妹。
与君初相识 犹似故人归 (04)春意渐浓。千灯窗前的花朵压满枝头,千灯便总是坐在窗前发呆。父亲已经三天没有回家,城中风言风语传着,前方战事不利,金人南渡在即。可也只是风言风语,临安依旧悠闲自在,市集上人头攒动,一派热闹繁华景象。
千灯心里堵得很,每日就是在这小小的庭院里活动活动,花园里都不去了,因为银屏说,那个新来的侍卫在园中练剑习武,千灯去了,多有不便,撞上就不好了。千灯答应着,心里却复杂的很。无论是习字读书,还是描红刺绣,秦徵的名字总是像幽灵一般的浮现在心头。千灯总是没有由来的便急的面红耳赤,只是怕叫银屏一不小心窥见了她的心思。虽如此,每天秦徵来请安,或来送一些点心小食之类,总能让她小小的雀跃。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着,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春日渐长,每天晚上,千灯倚着做女红的银屏的时候也长了起来。星河暗淡,流年偷转,吹熄烛火,微凉的夜风轻轻地撩动帘幕。千灯枕在银屏的腿上,手指卷着发梢出神,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银屏聊着天。
“小姐,这花样是要什么样的?梅花?还是牡丹?”
“怎样都好。”千灯没精打采的敷衍着。银屏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两人寂然无话,千灯也撑不住困意,眼皮打架。
就在千灯要合上眼睛的那一霎,一个黑影从眼角飘过。千灯像是被针刺了一般从床上弹了起来,并紧紧地捂住了刚想发问的银屏的嘴巴。冷汗从鬓角渗出,银屏的眼神惊慌失措游移不定。千灯在她耳边低声说:“刚刚有人,千万别出声。”
银屏惊恐的点点头。
“也别点灯。我去找人来。”说罢千灯拉起裙裾跳下床,踮着脚尖向外跑去。银屏不敢出声,慌忙去拉千灯也没有拉住。
夜色渐渐深沉。庭院中几盏灯笼火焰飘摇,重重地灯影现在有几分诡异,树木花草也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千灯壮了壮胆,向侍卫们住的地方跑去。
突然,一只手臂从假山里伸了出来拦住了千灯的去路。千灯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拉到了假山的缝隙中。
“小姐,我是秦徵!”
千灯定一定心魂,仰起脸眯着眼睛,却在黑暗中猝不及防看到了秦徵极其明亮的眸子。她一怔,竟像是忘了舌头,不知道说什么。
“我这就护送小姐回去,外面不安全,有刺客。”秦徵警惕的向假山外看了看,麦面只有风吹花影动的寂静。他微微屈膝,千灯的头仰成了一个舒服的角度。他没有说话,默默地凝视着千灯的眼睛。片刻,“小姐,我们走吧。”
“等等!”千灯拉住他的衣袖,秦徵诧异的回过头来。
“不能回去,我就是在我院子里看到刺客的。银屏还在那里,我回去找银屏,你去叫别的人,阖府上灯。”
“小姐有所不知,”秦徵欲言又止面露难色,“今日早些时候王大人派人传回口信带走了府里的大半护卫,现在府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保护小姐的兵士了。”
千灯眉头一皱,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那怎么办?”千灯沉默着,思考着对策。
秦徵微微的打了一个晃,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千灯马上感觉到了他的异样。
“你怎么了?”
秦徵不说话,手掌在左边锁骨上轻轻划过。他摊开掌心,千灯指尖轻触,一片潮热的温度。千灯把手指放在鼻下,血腥味直冲鼻腔。
“有两个兄弟被那贼人暗害了。”秦徵沉着声音说。
“你流血了。”千灯说。
“不妨事,一点小伤而已。”
“我们回去找银屏吧,等到天亮我去找我父亲。现在只能如此了。”
“是。”
千灯和秦徵二人一前一后回到院中,银屏早已等的望眼欲穿泪眼朦胧。秦徵在门前停下脚步,说道:“小姐今晚受惊了,我就在这里守到天亮,护小姐平安。”
千灯不说话,进屋去点了一盏灯,举着灯转回身来。温柔的橘色灯光浅浅的打湿了她的侧脸。秦徵比她高大太多,她踮起脚尖,灯光照着他的伤口。千灯皱着眉,严肃的查看着他的伤。秦徵低头,恰看到她如春草一般蓬蓬的睫毛微微颤抖。千灯抬头,目光与他相对。他看到千灯的小脸上没有笑容。秦徵见过不少女人,把玩过不少女人,其中不乏温柔的江南女子和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他只觉得她们细腻精致的眉眼和矜持,就像宋朝的瓷器,美丽脆弱的不堪一击。但是千灯似乎很难被分进这样的任何一个类别,她的眉目太单薄了,太倔强了,秦徵定定的看着,心中突然泛起一丝不忍。
与君初相识 犹似故人归 (04)“银屏,去打一盆水来。”千灯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叫这个毫无章法的闯进自己生活里的人什么。
“千灯该怎么称呼公子?”她偏过头,眼里带着一丝不羁和冷漠,像是挑衅。
“如果小姐不嫌弃,唤我秦徵便好。”
千灯不再答话,“银屏,秦徵受伤了。”
银屏打来一盆水,嗔怪的看了千灯一眼,银屏一定是觉得自己失礼了,千灯想到 ,心头却涌上了一种胜利的快感。
银屏把秦徵脱下的沾着血迹的外衣抱了出去。千灯背对着秦徵,利落的把一块白布撕扯成布条。
“我帮你把伤口包一下。”千灯心里想,这就是出于道义而已。
“多谢小姐,不过不必了,让小姐看到这些血腥的东西不好。”
“府中没有别的侍卫了,银屏又有她的重要事情要做,况且后半夜能不能安稳,贼人会不会重来还不好说。你一直流着血怎么能行。没关系。”千灯一直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当她看到秦徵裸露的左肩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时还是一抖。两指长的伤口皮肉外翻,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血痂,深层的血液仍在不停地渗出来。千灯看到伤口中还沾着不知什么黑色的渣子,便从头上拔下一根长簪在灯焰上炙烤到红热。
“你忍着点,这有些脏东西。”
秦徵眉头都没有皱,千灯几乎要伏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擦拭着他古铜色的皮肤,仔细的一点一点把脏东西挑出来。屋内静谧,烛火的哔啵声清晰可闻。千灯将布条缠在他的伤口上,紧紧地打了一个结。
“好了,等明日去找一个郎中再瞧瞧去吧。”千灯将双手在盆中洗净。
秦徵沉默一会儿,哑着嗓子说道:“在下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小姐?”
千灯的心神一晃:“何出此言?”
秦徵裸露着上半身,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下到府上一月有余,小姐对在下似是十分冷淡,在庭院之中偶遇小姐也是匆匆而过。在下不由得想是不是什么地方冒犯了小姐。”
“没有的事,”千灯抱着水盆转回身来,忽的看见秦徵半身赤裸,筋肉虬结壮硕,脸一下子烧得通红,“我就是这样的性子,还请多多担待。”
千灯慌不择路抱着水盆往门外冲去,却被门槛狠狠一绊,整个人向前飞了出去。秦徵眼疾手快,长臂一捞,千灯稳稳地挂在了手臂上,铜盆“哐啷”一声摔在地面,血水洒了一地。千灯脖子根儿都红透了,一把推开他,夺门而出。
回到屋里点上灯,千灯颓然的坐在床边,双手握着脸颊。脸似乎是被放进开水里煮过,火辣辣的烫着。翻看了自己的衣襟,上边点点血迹仍未干透,裙裾也被自己踩了好几脚,污渍斑斑。千灯心中一团乱麻,毫无头绪,一颗小小的心脏像是快要崩裂一般。千灯想大哭一场,不知是辜负了谁一样的悲伤和内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的失态。她只想不顾一切的大哭,什么也不想,再也不要见到那个救了她命的人,生生世世,永远不要再记得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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