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的梦,无端的在梦里看到她,她已经成仙将近五十年了。
五岁那年,母亲牵着我的手,迎着烈烈西风走在雪地里。她的家在村的最西边,在我幼小的脚下,那是一段遥远不可测的距离,是我独自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带我到这个杂草凋敝的院落。说是院落,在我那时的眼里,那间将要被雪压垮的小土房子,分明如同年久的无后人的坟墓。
母亲推开虚掩的木门,借着从门口透进来的光线,我依稀看见一个白发老人端坐在炕头上,脸上沟壑纵横,嘴角下垂。
“来--了,--把门掩上。”
这声音使我毛骨悚然,仿若是从棺材盖的缝隙发出来的声音。
木门把寒风挡在了门外,也阻挡了光线,屋内顿时昏暗了下来,唯一的一点光亮,是从墙的一个圆洞内,穿过几层布满灰尘的旧纸,弱弱地散落在房间内,我像一个瞎子样什么都看不见,也看不到那个神一样的白发老婆婆。
倏然间,一根火柴在黑暗中燃烧起来,消失的老婆婆又现在我的眼前。她点燃一盏灯,灯火如蚕豆样大小。当我看到她两颗长长的门牙时,我以为她是在笑。
“你家孩子?”
“我家老二,吃饭不好,面黄肌瘦。”
“来,让我摸摸。”
我躲在母亲身后,不肯向前。母亲抱起我向她靠近,吓得我紧紧的搂着母亲的脖子,向着木门不看老婆婆。
一只干瘪的手抓着我的头,把我的脸强扭过来,我以为我的头要被她扭掉了。我闭着眼什么都不敢看,她抚摸着我的头脸,在我耳边传来一个阴森可怖的声音:
“死--不--了。”
母亲把我放在地上,我抱着母亲的腿,偷瞄着老婆婆从沙拉子下边拿出三角小鞋,套在她的裹足小脚上。她下的炕来,拿一只黑碗在缸里舀满冷水,那应该是她吃饭的碗。然后,从胸前的衣襟上取下一枚缝衣针,在自己的白发上划了两下,把缝衣针在灯火上烧烤。
她转过身来,冲着我阴阴冷冷地说:
“把手伸出来。”
我似乎向后退了退,下意识的更加抱紧了母亲。母亲还是抓着我的手腕,强行把我的手送给老婆婆。我只能把手攥成小拳头。
“伸--开--。”那声音很是严厉。
老婆婆硬硬的掰开了我的手,在我手指的横纹上用针点刺,每个手指扎一下,便有黄水渗出来,再用她那死人的枯枝样两指,用力地挤针眼,直到她觉得我手上的黄水挤尽为止。
“把--那只手--伸过来。”
十个手指扎了八个。她拿一片黄纸,用手指在上边画符,在灯火上点燃,纸灰落入盛水的黑碗内,她端起来用不能抗拒的声音命令我:
“喝--下--去”
她把碗凑在我嘴上。母亲也说,喝吧,孩子。
我忍着,强喝半碗,她把剩下的水倒在我的头顶,冷水流过脖子,落在前胸后背,逼迫我打了寒颤。她用坟墓里才有的森森的声音对母亲说:
“隔--七天--再来。”
母亲从兜内拿出两角钱,一边放到老婆婆的炕上,一边问要来几次。
“七次,过四十九天就好了。”
她是我见到的最恐怖的人了,多少年来她的影子如同恶魔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几年过后,当我以为忘记她时,在我读三年级的放学路上,我的大腿根部忽然的疼痛起来,用手一摸,竟然是一个大疙瘩在作怪。我瘸瘸拐拐的回到家告诉母亲,母亲忙着顾不得看一眼便说:
“找村西婆婆去。”
一提起她,我头皮都发麻。我看看忙碌的母亲,摸摸腿上的疙瘩,极不情愿地向西走去。虽然我长大了,毕竟小时的印象还记忆犹新。我不知道,这么大的疙瘩,她将会用多大的针来对付,应该是缝衣针换做纳鞋底的针了吧。我一路慢慢走着,一路细细猜测着。
虽然刚刚雨后,夏天的中午依然是闷热的。自远一点我就看到老婆婆,静坐在老槐树下的蒲团上。虽然时隔几年,看上去她还是从前那样老。我慢慢地走近,当保持到一段与她安全的距离后,我停下脚步垂下头,嘴里嗫嚅着:“婆婆,我这里长了疙瘩,很疼。”嘴里说着用手配合着指了指长疙瘩的地方。
老婆婆也不吭声,缓缓站起来向房间走去。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不确定她是否听清了我的说话声,正在思量要不要跟进去。只见她扛了一张锄又回来了,从我身边走过时她也并不看我,听她嘴里说:
“跟--着--我。”
我不知道她扛了锄要我跟着去哪儿?但我还是紧随其后。转过屋角,来到南北马路上,她停下脚步,指了指深深的马车辙说:
“骑--上。”
我忍着痛,分开腿,面向北,骑跨在马车辙上。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见她在我身后用锄在我裆下,来回象征性地锄了几下。
“好--了。”
“好了?”我转过身,下意识的摸摸腿里的疙瘩,真的是呢!不疼,疙瘩也没有了。那么大的疙瘩,就这样没有了!我楞楞地看着老婆婆扛着锄头向回走的佝偻身影,梦一样迷惑了。
这件事在我一直是迷,等我再长大点想追问其间的蹊跷时,老婆婆早已入土多年了。
后来,我与妻子说起这样神奇的往事时,妻子说那是个夹击疮,老婆婆一边用锄比划,一边嘴里念咒。那咒语是:夹击疮用锄耪,耪断根,永不长。这样一口气默念九遍就好了。
至于是不是这样?再也无从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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