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安裹一件军绿大衣,揣一瓶白酒,落锁档案局单身宿舍。出大院右拐,买斤多猪头肉、两根猪尾巴。顺大路向北,逆风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东虹电子厂。他高中同学王力在这儿上班,这个岗位,还是陈少安托老爸帮忙办成。王力也珍惜这份工作,干的不错。陈少安隔三差五,过来找王力喝酒聊天,酒都是好酒,不用费钱,老爸藏酒颇多。
王力同宿舍老刘,是个有婆娘的人,一下班便骑一辆大金鹿自行车,暮色中,回家的路上比兔子窜得欢。
王力也是刚下班。少安进门放下酒肉,脱下军绿大衣扔老刘床上,把碳炉鼓捣旺了,炉火把炉盖烧得通红,室内暖烘烘的。王力去食堂弄两份青菜,几个馒头,放两床中间的三抽桌上,两个年轻人对坐床边,有酒有肉,快活无比。
虽是同学好友,命运各不相同。王力的父亲是个老实人,在农村种了一辈子地,也没种出个名堂,若是没有少安求老爸,王力做个工人都没有名额。而少安的老爸陈能,局级干部,在小县城是个有能力的人,陈局一句话,很少有办不成的事。陈能以权为丝,布一张人脉网,巧妙的穿行其间,于公于私,事事办的八面玲珑。可以说,陈能是官场中的极品,善行官道,驾轻就熟;遇到踢皮球的差事,那也是踢得炉火纯青。老爸的能力,少安甚为佩服。
王力把酒倒入酒壶,烫热,斟满酒杯。少安喝一口,酒入嘴,顺喉下滑,过胃暖肠,舒服至极。来一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哈哈一笑,自得其乐。再找一块猪鼻子肉,放入嘴中,边嚼边侃:“我就不是块上学的料,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工作,都是老爸走一路关系,才把自己安排的如此体面,没有老爸,还不知道自己混得有多惨。如此想来,我到是一块坑爹的料。”王力酒量小,几杯酒整了个关公脸,接了少安的话茬:“你也够幸运了,生在官宦人家,背后有爹,眼前有路,走哪儿都有人罩着。不像我,自小学霸,除去爹娘稀罕,没人稀罕。不能拼爹,也拼不了学问,做一个小工人,还要对这社会感恩戴德。”王力自饮一杯,接着道:“我村郑姓人家,两个女儿,学没上几天,他老爹也不知使了啥门道,两姐妹生生的都参加了工作,在县城体面的很。村内人干眼红,没人家那能耐,儿孙只得窝在家里靠天吃饭。前几天,有媒人过来给我提亲,说的是他家小女儿。其它还好,就是胖三分,我犹豫不决。”
“犹豫啥,娶来饿三天,其不标致了!”少安打趣王力。
两人唠嗑间,外面飘起了雪花,只一刻钟,风舞鹅毛,铺天盖地,地上的白,覆盖了世上的一切垃圾。“这世界真干净”王力感叹道。窗外的灯光里,雪如棉絮,弥漫且升腾。少安望着窗外,吃一口酒,幽幽的道:“这雪、这夜、这一炉碳火,于这酒也应景。”接着补一句:“窗外一树梨花,室内半炉红梅。两个爷们,辜负了良辰美景。”
王力也笑了,只是暗思:去年的冬天没下雪,一年到头都苍白了许多,似乎人生也有了遗憾。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就下的这么大,这雪景真好,这才是冬天的滋味,正如少安所言,再有红颜相伴,此夜其不甚妙。王力雅兴:“来,碰一杯。不为煮酒论英雄,只消磨这风雪寒夜。”
也不知话到几点,少安用煤炭把炉火封好,借睡老刘的床铺被窝。熄灯后,两人在黑暗中继续,瞎聊从小到大要好过的女朋友,这是年轻人最感兴趣、最浪漫的粉色话题,无非是追过谁,又被谁追过,两人说一会笑一会,酒催眠虫,很快进入梦乡。至于在梦的路口,能等到约会的谁,那就看各自造化了。
大半夜的暴雪,把路都封了。雪到膝盖,老刘是步行来单位的。在门外,老刘躲躲脚上的积雪,嘴内喊着小王起床。喊几声,敲一会门,听听没有动静。觉得蹊跷,老刘趴门缝向里踅摸,发现不对劲,一脚踹开门,室内浓烈的煤烟呛鼻呛眼,老刘拽拽这个,推推那个,任谁都没有反应,老刘猛的转身蹦出门外。惊天喊,出人命了。
很快,王力宿舍门口聚满了恐慌的人群,陈能一家都过来了,单位也派车去接王力家人。公安局的人也到现场,经法医鉴定,是二氧化碳中毒。少安的父母哭的是死去活来。咋就出这样的事呢?人们议论纷纷,都说煤炭炉子要了他们两人的命。王力的父母也到了,两家人悲天恸地,哀声不绝。事已至此,单位只得与两家商量善后事宜。其实也没有好商量的,只是说些开解的话。命运如此,哪有抗争的机会,要做的是,尽快结束看得到的悲伤,把逝者火化了,别让当娘的这样一直守着孩子撕心裂肺。
人们帮忙,给少安王力换好衣服。电子厂出人出车,协同家人把他们送到火化场。这天要火化的尸体也多,他们到时,排了个六号七号。火化一具尸体,要一个多小时,这样等下去,悲伤也会加重许多,这么冷的天,陈能担心妻子的身体吃不消。陈能示意司机小罗,去找火化场的厂长,给重新安排一下。小罗很快回来,回说把少安排在三号前边,陈能点一下头,事就这样定了。哎,人生无常,未及花开,便已凋落。谁又能料定此时与彼时,是一个怎样的转换。信是命,不信也是命,一切冥冥之中,老天爷都已安排好了。
看孩子最后一眼,悲痛中诀别,他们就把少安推走了。虽有万分不舍,却又不能不让他去。孩子走好---陈能泪眼相送,脑内一片空白,没有了悲伤的力气,身心下沉,向下沉,可又永远沉不到底。陈能哭不出来,他的眼泪表达不了他的悲伤,肝肠寸断,挖心撕肉,一切万劫不复。他抱着哭的半昏迷的妻子,紧紧的抱着。这样抱着,有一种能把儿子抱回来的感觉。
睁眼人间,闭眼天堂。转身阴阳,回眸茫茫。
陈能绝望的抱着儿子的骨灰盒,踉跄着走出大厅。这是孩子与他结伴相行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段回家路,那样漫长那样沉重那样绝望,仿佛是他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无意识抬头看一眼,还在排号的王力。忽然,王力车上哭声顿止,紧接着声音嘈杂,有人喊司机快去医院,快去医院,王力又有了生命迹象。再看那拉王力的车,猛然发动,倏的一下掉头跑了。
陈能一听王力又活了,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大叫一声:“我的儿啊。”摊倒地上,不省人事。
陈能醒来时,不知在医院躺了多少时日,突然的脑溢血差点要了他的命,虽然此时半痴半傻,不记得先前的事,医生说这已经是很不错的结局。在他床前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他不知道老伴已跳楼,跟了儿子去。只有王力出出进进的在他床前照顾,他只是冲着王力,斜着眼、歪着嘴、嘿嘿的傻笑,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是谁。
一切都结束了,两条半人命,也没有真正的凶手。每当人们提起此事,有人说陈少安毁在碳炉子手里;也有人说是儿子被老子坑了;还有人说是火化场胡来,断送了少安的命;再一种说法是,社会风气不好,托关系走后门,害人害己。事已至此,议论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但愿活着的人,能堪破玄机---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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