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路上的尸体

我的高中在玉泉路上。

其实你不用管这个路在哪个城市，哪个地方，这不重要。我的高中叫一中。是一个在地方上还不错的学校，每次告诉周围的亲戚朋友或者甚至在出去买份杂志无意间被报亭阿姨听见我的学校时都会收到一阵夸赞。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而这篇文章算是一份奠词。奠念一中，我的高三生活，十八岁，我的青春年华以及玉泉路上的尸体——我的2018年。

我一直觉得我的高三生活过得不错，其实压力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冲这一点我就觉得我的少年时代还过的去。

高三是由那么固定的几个地点堆砌起来的。而现在他们死了——有的地方你离开了，他对你而言就死了，是一具尸体，不再鲜活。他们的尸体就那样摆在那个地方，什么时候你路过时不经意督了那地方一眼，还是会感怀，大脑再根据下意识告诉你，你应该感伤，你该去回忆一下这具尸体鲜活的样子，然后塞给你几幅鲜活的画面，好让你完成一次祭奠。

我们高中的那几个固定地点主要共性是他们都能短暂激发我的多巴胺——所谓的快乐。校门对面的书店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但我们最爱在书店买的还是杂志，那时候购买率最高的几本杂志就是意林，读者和看天下之类的。一个人买回班上，然后十多个人挨个传阅，其实意林读者里的鸡汤套路我们已经很清楚了，甚至有人会以不看这些杂志作为优越感来源，但在枯燥的高三生活里其实有杂志看就很开心了，没有太多的人会去计较什么。那本杂志的寿命在拿到手上的时候就开始倒计时了，一周之内你就可以在轮到你打扫垃圾的时候在班后门垃圾堆里找到他的残体，这很自然，因为下周还会有人带回同样的杂志，他的寿命注定不会太长。我们每周最期待的事其中一个就是看见新一版封面的杂志，然后问那个拿着杂志的人这本是谁的？待会给我看看。现在我仍然会怀念在午自习和晚自习偷偷翻阅这些杂志时，鼻子里满腔的油墨味道，薄薄的纸张手感，甚至书页捏久了还会弄皱纸张。读到忘记时间，猛的抬头惊觉时间不够，装模做样的说上一句“不行不行，快点刷题”然后继续看完那本杂志。那就是忙里偷闲的快乐。但这种快乐也只对那个时候的我适用，你问我还想再回到那个时候吗，我一定不愿意，因为那种快乐是我在追逐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时附带的惊喜，就像买鞋子送的袜子，终究是附带的。过了那个时候他就死了。

死亡还与那些课堂有关，那些在焦虑烦躁和压力下一遍遍翻过那些教科书的课堂。记得曾经有政治老师在课上问过我们，我们以后的理想是什么，我当时觉得，这个话题还能再土点吗?但是老师坚持我们一定要去想，我心理还是慢慢筛选出来了那个答案，于是我顺手就写在教科书扉页，一行字。那行字我现在都记得，因为我当时是真的认真在想这个问题，这个答案是带温度的。

“不甘平凡。”

我写下来后反复看着那行字，想，这就是理想啊，这就是那些历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应该有的志气啊。我看着那行字的时候我觉得这就是我应该去坚持的东西。

但我当时没有注意到，活得不平凡是要用尽全身力气的。

竞争一个奖学金要用尽力气，得一个绩点要用尽力气，找一份兼职要用尽力气，到最后发现我没有力气了，我他妈还要留点劲喘气呢。

那行字就这样留在了那本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政治教科书上。很多年过去我几乎忘了。直到有一次我大学暑假回家整理书柜的时候我又拿起那本政治书，我又看见那行字，愣了很久，最后，拿起笔把那行字划掉，重新在下面写下

“能够接受自己的平凡而不甘于平凡。”

是啦，高中时代青涩而又骄傲的少年心中的火熄灭了，那个壮志满满的18岁少年死在了玉泉路上。

还有那条用味精香料堆砌起来去填饱我们肚子的那条小吃街。它是真的死了。在我们毕业那年学校出了新规定，为了道路整洁和食品安全，小吃街被强行解散。我听见这件事是真的有点伤感的，它的死实在突然。本来它可以继续被一代高中生记住的。在他们的记忆里，那个人生最拼命的三年，应该有这么一个地方，像是一个补给站。在那里，压力被撕裂，多巴胺被释放，年青的荷尔蒙在四处激荡，无数饥饿的胃在寻觅合适的食物，一具具穿着蓝色校服的身体被香味吸引四处走动，一如野外饥渴的猛兽在大草原上到处觅食。

我至今还记得每个摊位的食物，他们留在我的记忆中，在我闭上眼的时候，他们还在那条街上，我慢慢走过，和那三千个饥饿的胃。

有的时候经过书架前，我还是会拿起那几本教科书翻翻，因为我感觉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翻阅，他们可能在最后我合上书后就死了，我每一次翻阅都是在给予一种形式的生命以苟延残喘的延续。其实有个被黑过很多次的作家说过一句话，没有人可以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正年轻着。我可以说，没有东西永远活着，但永远有东西正在活着。人类热爱活着这种形式，这写进了我们的基因里，所以每次惊觉一个东西死去，我们都会流露感伤。而我会下意识摸摸胸口，感受胸腔里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庆幸我还活着。就像余华写在书里的话“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快乐。”

新奇的事物远远比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更有诱惑，但那些死去的东西见证了我们的过去，这是那些诱惑所不能与我们共情的。

那些看过的文章，吃过的脏摊，褶皱的蓝色校服，踏在脚下快烂掉的万斯和匡威，低贱的奶精饮料和膨化食品“嘎嘣脆”的声音堆砌出的那些死在玉泉路上的岁月的确远远比不上我对未来的期盼，但我在看见他们尸体躺着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会下意识地一阵感怀，以示感伤，手抚心脏，然后静静去听——

“扑通扑通扑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