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托尼在早上七点准时离家,他再次婉言拒绝了母亲想要送他的念头。
当他笨拙地操纵着电动轮椅驶上人行坡道时,他的母亲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眉头微皱,神情里一半忧虑,一半激动。
没人想象过这样的结局,发生在刚刚年满二十岁的托尼身上。他是个自律的好孩子,乐观上进,刚刚从昆士兰大学科学系毕业。
但是,那个周五的晚上,他居然就多喝了两杯,还因为莫名其妙的小事和女友争吵了起来。
车祸发生的细节已经记不清楚,唯一永远留在他记忆里的只剩下那声巨响。
同车的其他三人,包括他的女友和朋友全部罹难。托尼在三天后醒来,发现自己的腰椎粉碎性骨折,他再也无法行走。
夜晚来临的时候,捂着脸痛哭流涕,他不停地祈祷,为永远离开了的爱人和朋友们祈祷。他甚至感激上帝,让他活着,却给了他足够残忍的惩罚。
环境勘探工程师的工作是不可能实现了,托尼可以接受自己在轮椅上的未来,可以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手术、物理治疗和康复,他坦然面对心理治疗师的疏导和鼓励,却无法忍受一无是处的现在。
半年的时间呼啸而过,三座新的坟墓旁栽种的蜡菊都已经开出了娇小的花朵,托尼依旧在自己的世界里挣扎。
几十份工作申请,六次面试机会,却没有一次成功。他受伤的后背在轮椅里会持续地疼痛,他必须常年穿着成人尿裤,他的双腿已经开始萎缩。但和所有这些肉体的苦楚相比,他内心日益加重的绝望才是伤痛的根源。
三月里春风拂面,托尼终于获得了一份工作机会,在临近的社区服务中心,帮助有不良酗酒行为的青少年,给他们提供疏导与教育服务。
托尼不知道自己获得这份工作是不是一种讽刺,抑或他就是被当作反面教材来警告那些冒风险的年轻人。他有一种悲哀,却也觉得这是对自己最好的恩赐。
社区服务中心不远,只需要乘坐两站地铁。地铁站也不远,步行几分钟的距离,托尼的电动轮椅刚好可以承受这样的远近。
独自出门的那个早上,天气晴朗。早春的气温不高,大概十几度而已。穿过小区略显蜿蜒的小路,过一个十字路口,再顺着道路旁的人行道行驶一小段就到了车站。
这条路托尼走过太多的次数,多到熟悉了路边的房屋、花草,甚至行人。然而,坐在电动轮椅里的他,却第一次注意到从未发现过的事物。
临街的那幢房子有三根被白蚁咬噬腐烂的围栏;转角处浇花的老妇人腿疼得厉害,因为她一直轻轻地捶打着;一边走,一边逗弄着身侧婴儿车里的学童,装作不在乎妈妈的责怪……
世界突然间变得很慢、很细致,托尼在终于到达了车站时,却有想哭的冲动。
身旁的人一如以往的友善,他们大多微笑点头,保持着礼貌和尊重,这让托尼觉得安心,也终于明白,无论自己多么不愿面对,生活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出门对于托尼已经轻车熟路,工作也令他满意,无论那些年轻人如何嚣张,在看到他的瞬间还是收敛了傲慢。
后背又动了一次手术,疼痛减轻了一些,他的上肢强壮了很多,居然可以轻易拖动整个身体,在房间里移动。
妈妈脸上的忧郁也减少了一些,她甚至偶尔会恢复以往爽朗的笑容,虽然依旧短暂,但生活渐渐恢复了常态。
圣诞节快到的时候,托尼已经和一年前的他判若两人。他的上半身非常强壮,肌肉隆起,让随便套在身上的T恤衫显得格外有型。他蓄了胡须,这让他看起来成熟了许多,当然了,这也要归功于他深邃的目光。
地铁列车还有八分钟进站,等车的人不多不少,静静地分散在站台上。
托尼捧着一本书,端坐在轮椅里,和每一个需要工作的清晨一样,沉浸在阅读中,忽略掉四周的一切。
“你居然还活着!”当这句刺耳的话响起时,托尼并没有反应过来,说话人是冲着他而来的。
那也是个年轻人,消瘦而且严肃,眉头紧蹙,脸色阴郁。他一把打落了托尼手里的书,弯下身子,凑到托尼的面前,凶恶的目光直逼着他。
托尼想要逃走,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在面前,这一会儿的功夫,他终于认出了面前的男人,那是逝去女友的弟弟。
站台上开始有人凑近,指指点点着他们,远处的工作人员也快速走来。
“你是个废物!好好活着吧,像条瘫了的狗……”年轻人快速地说出这些话,便闪身离开,转身的一瞬,狠狠地踢开那本被打落在地上的书。
“你还好吗?”有人靠近并问道。
托尼无法回答,事实上他一直在颤抖,他拼命控制着自己,抵御着不断侵袭而来的恐惧。
圣诞节平安夜,托尼一夜无眠,他盯着窗外闪烁的彩灯,却想着应该用什么方式来结束生命。
又是一个早晨,又是车站,在等着列车进站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如果迅速驱动轮椅冲下站台,会不会死得壮烈!
“早上好,托尼!”身旁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很浑厚,也充满力量。
托尼转头,惊讶地发现声音的来源也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那人头发花白,身体微胖,从坐姿可以看出,他的身体残疾时日已久,畸形明显。
“我是迈克,我知道你的事情,实际上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很难不被人注意,是不是?”他边说,边伸出手来,用力地握了握托尼稍显犹豫的右手。
“你或许觉得我有些唐突,实际上,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不过,我还是来到了你的面前。列车还有15分钟进站,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听我说说自己的故事吗?”
托尼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面前的老人似乎很面熟,并且有一种魔力,让他觉得心安。
“发生车祸的时候,我刚好30岁。我的妻子和女儿、儿子全部罹难,偏偏我活了下来。”迈克的开场白令托尼心惊,那不正是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经历吗!
“我压根没想继续活下去,我是一名职业网球手,我爱我的家人。从我清醒过来的那一刻,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尽快结束自己。”即便已经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托尼依旧感受到了迈克深切的悲痛,他的眼角湿润了,快速地,他抹了一把,用力深呼吸。
“我不想过多地谈论当时发生的一切,但如今我深深地感激当时所有给予了我鼓励和支持的人。更重要的,我对自己最终的决定感到无比欣慰和骄傲。我活着,一直到今天。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
托尼终于坐上了火车,随着车轮转动发出的声音,他的脑海里一直不断重复着迈克的话语。突然间,他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来这位如此面熟的老人。他不是别人,正是昆士兰州皇家委员会残疾人保护联盟的主席。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风雨无阻地每天乘坐公共交通,实地考察社会福利体系。通过他的努力,数以万计的残疾人士获得了政府和社会不断改善和提高的服务与关爱。
阳光透过车窗直射进来,托尼发现自己流下了眼泪。这一次,他没有慌张地低头,而是仰起头来,微笑着擦干眼泪,微笑着面对身边的乘客,微笑着说:“早上好!”
注:原文发表于澳大利亚时尚杂志《Brisbane Elite 菁友汇》总第二十五期(2019年9月15日发行),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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