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农村人都往城市里跑。一个村庄里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土地一片片荒芜,杂草丛生。房屋年久失修,一间一间倒塌。
偏僻大山里的村落,正在一步步沉寂,我以为它们最后的命运是逐渐消失。那些残垣断壁,碎石瓦砾,若干年后被当时的人类发现,就像发现山顶洞遗迹一样惊奇。那些森林,古老的动植物,也许会变成珍贵的能源和化石。
那里没有豪华的墓葬,只有用棺木装点着的普通骨殖,不用DNA鉴定,只有简简单单的逐族群而居。天空依然如盖碗一样扣着,氤氲的雾霭,蒸腾的地气。谜一样的土地。
世界会在我眼中消失,就像村庄一样。当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和爷爷奶奶父亲一起,躺倒大地的深处,静听泥土的腹语。
可随着我的日益远去,故乡在我的记忆里慢慢模糊,到人生的归隐时刻,我的魂魄飞越万水千山,还能不能找得到来时路?
我紧紧的攥着儿时的回忆不松手:泥泞不堪的山路,满山开遍的映山红,扬花的玉米穗,沉甸甸金黄的谷粒;疾走如飞的野兔,响彻四野的蛙叫,无处不在的蚂蚁,采花毛贼叫蜜蜂。
可我越想抓住它,它就像淘气的小孩一样,不听我指挥和调停。有时午夜,我要调动好多思维,才能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意韵和亲昵。梦回童年,梦回家乡。
故乡的长街上有我发蒙的小学,街角的黄葛树右转有一座石桥,斜坡上有一平坝,平坝里交易粮食,禽类,蛋类,还有一个能诳会辩的半仙。
出山的公路,就像蜿蜒曲折的蚯蚓,一段一段的盘旋在山顶,山腰,山脚,螺旋桨一样转得人眼花缭乱。山沟沟里低矮的河床,露出满怀大小不一的碎石。雨季里,带着泥土杂草昏黄的水,冲开河堤,一路奔腾咆哮。干旱季节,一条懒洋洋的线流,左突右拐,越变越细,直到相遇一道暗流,才重新粗壮起来。
一辆山地摩托车突突突的呼啸而过,带起了一阵阵龙卷风一样的泥土漩涡。载客面包车和大巴车,腾腾腾的像臭虫一样在山弯里爬行,车皮上裹满了灰尘,花里胡哨的车身,鼻子找不到鼻子,眼睛找不到眼睛。
就像小时候,看到山顶的白云似乎要坠落下来,伸长手臂,却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一朵。太阳落在西山,晚霞把山烧红,月亮掉到水井里了,星星在夜空中不歇气的眨巴,可一觉醒来,揉揉眼,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失真的幻觉。
童年和故乡之于如今的我,就是一场梦一般的幻觉,就是一个在沙漠里迷路又重度缺水的人,眼前出现的波光粼粼,还有海市蜃楼。
早就没有了故乡,从当年出逃开始,就注定回不去了。我的村庄和我的生命一起在缓慢消失:袅袅炊烟,垒垒谷仓,唇齿相依的磨盘和石碾;锋利的班茅草,会飞的蒲公英,扁竹根开花像蝴蝶,散发一种特别臭味的矮桐子树。
近两年,农村土地开始紧俏。好多离开故乡,遗弃故土多年的和我一样的人,陆陆续续的在祖祖辈辈曾经生活的地方,圈地修房。把城市的繁华和奢侈元素放了进去。白亮亮的瓷砖,在阳光下灿烂耀眼;玻纤瓦,凹凸有型,360℃无死角,全方位的挡住水滴。
村落似乎一下子又离我们很近了。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新房如雨后春笋。故乡似乎在这个时节又活过来了。可活力从何说起,从何而来。房子是有了,可它并不住人,空洞的四壁,就像一个硕大的器皿,荡涤着大地撕裂般的回声。
与其这样,我真的愿意它彻底的退耕还林,质本洁来还洁去,自自然然的退出人类生活的轨道。沧海桑田的多年后,这里储备的能量又够人类生活几个世纪。
地球一定要合理的休养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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