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万圣节传入后,我们的中元节就被称为东方的鬼节——其实万圣节翻译成万鬼节才名符其实。
既然是鬼节,我们不如来读一首鬼诗吧:
盂兰盆道场即事
(明)王彦泓
两月三丧哭不干,雁行相对雪衣冠。
红灯照渡同千盏,翠竹扬旙各一竿。
几处旧家都梦影,一丛新鬼暂盘桓。
他生未必重相认,但悟无生了不难。
其实这首诗原本有个很长的题目,叫《仲父水部公、世母焦孺人、余妻贺氏,相继奄逝。七月之望,同诸父昆弟设荐盂兰盆道场。即事栖感,因申慧命,用遣悲怀》
题目和诗歌相参,理解起来就容易了:
两月三丧,就是题目里的“仲父水部公、世母焦孺人、余妻贺氏,相继奄逝”,一个是叔父,一个是伯母,一个是妻子,都是亲人,相继离世,诗人难免要“泪不干”了。
雁行相对雪衣冠,就是题目里的“七月之望,同诸父昆弟设荐盂兰盆道场”。三家人一起做盂兰盆道场,超度亡灵——家家都还穿着丧服,排列着跟随和尚们做法事。
望,就是农历十五,月亮圆的时候。 七月之望,就是七月十五。如果说七月既望,那就是七月十六了。每个月的月底叫晦,初一叫朔——朔是一个逆加一个月,意思是月亮又开始倒过来,由残缺走向圆满了。
但这个盂兰盆道场,却是个舶来品,它源自西晋时翻译过来的《佛说盂兰盆经》。不过可疑的是,古印度的历法七月十五,难道和中国历法的七月十五正好相同?
为什么盂兰盆节在中国很受欢迎?本来佛教是强调出世的,《佛说盂兰盆经》讲的却是一个佛教弟子救自己在地狱里受苦的母亲(也就是在中国戏剧中很有名的《目连救母》),和中国的孝文化高度一致,所以原本只是祭祖的中元节,从此就成了超度亲人亡灵的特别节日。“翠竹扬旙各一竿”,讲的就是三竿招魂幡下,三家人(一大家族)请僧人为自己刚去世的亲人作法事,求超度。
翠竹扬旙各一竿不过传入中国的佛教毕竟是大乘佛教,普度众生才是终极目标。所以除了家人请僧人为去世的亲人做的盂兰盆道场,还有公众性质的盂兰盆法会,而民间,还流行用荷花灯漂流河上,超度孤魂野鬼。这就是诗歌中所说的“红灯照渡同千盏”。
红灯照渡同千盏诗到这里,还没有出现“鬼”。
然后视角一转,就换到逝者那里了:“几处旧家都梦影,一丛新鬼暂盘桓。”
旧人成了新鬼,过去的家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安身之处,过去的快乐、幸福、悲伤、平淡,都仿佛梦幻泡影,成了“前世往事”。现在他们还没有得到超度,还没有进入转世成为新的生命,暂时以鬼的形态,在人的世界盘桓。
诗的题目中说“即事栖感,因申慧命,用遣悲怀”,前四句讲的就是事,而后四句就是感。感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悲,一部分是遣。五六七三句是设身处地,想象鬼的悲伤:有永别亲人旧家的悲哀,有魂魄飘荡的凄凉,有对记忆中一切的留恋,和对未来无知的恐惧。但最后两句却是“申慧命、遣悲怀”:“他生未必重相认,但悟无生了不难。”
如果我们留恋此生所记忆的一切,那么我们前世有谁记得?
如果我们不曾留恋前世,那么奔赴来世之际,此生又何必恋恋不舍?
如果每一世都是全新的记忆,那么谈什么三生三世?
其实佛教还有一个更本质的领悟:缘起性空;万法皆空。在缘起性空的视野里,对生、爱诸物的留恋或执着,都不过是人性的一个妄念而已。
好了,鬼诗读完了,我要提个怪问题了:古代的中国人,是如何把本土的祖先祭祀和佛教的轮回报应糅合在一起的?如果祖先不灭的魂灵已经进入轮回,成了另一个人,甚至成了另一种动物,那么我们祭祀祖先时,究竟是谁在听我们祝祷?
原来,在古中国和儒家的传统中,灵魂是不进入轮回的。人死后即为鬼神,鬼神能佑护子孙,但他们的力量却来自祭祀——如果没有了祭祀,他们就成了没有神力的野鬼。
如果不是为了超度祖先的亡灵,遥远的古代,我们的先人又为何在七月十五这个时候祭祀祖先?
因为七月小秋,农作物陆续成熟,最早的收获,我们应该请祖先们先品尝啊。宋朝的《东京梦华录》说:“中元前一日,即买练叶,享祀时铺衬桌面,又买麻谷巢儿,亦是系在桌子脚上,乃告先祖秋成之意。”
上元祭天,中元祭地,下元祭水。
上元(元月十五)祭天,因为那是一年中的第一个月圆。
中元(七月十五)祭地,因为那是大地开始丰收。
下元(十月十五)祭水,因为那是河水开始成冰的时节。
原来,中元节是一个模模糊糊的秋尝节啊,这就对了!吃去!
如果觉得鬼诗不够爽,自己也没有什么亲人需要缅怀,那么换一首中元诗读读吧:
中元夜百花洲作中国节日
(宋)范仲淹
南阳太守清狂发,未到中秋先赏月。
百花洲里夜忘归,绿梧无声露光滑。
天学碧海吐明珠,寒辉射宝星斗疏。
西楼下看人间世,莹然都在清玉壶。
从来酷暑不可避,今夕凉生岂天意。
一笛吹销万里云,主人高歌客大醉。
客醉起舞逐我歌,弗歌弗舞如老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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