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死(16)

作者: 白菜bac | 来源:发表于2017-10-14 20:54 被阅读159次

                第十六章

    日头快要到金山那边去的时候,大笨狗带着铁链子一阵猛窜,四川女人回来了。

    那时候,刘油老婆恰好去街上的熟食铺子买了一块猪头肉,要给刘油做下酒肴。刘油晚上还有一场革命的小酒,也是一场拖拖拉拉的戏。她见着四川女人,假装第一次见她,热情打着招呼:哎呀,这是刚来啊,正好赶上饭点。

    她转身到屋里,跟刘油说:那四川女人又回来了,看来是常住了,以李大发二姐那猴精的脾气,有她好受的。

    二姐拿着大勺搅一锅沸腾起来的小米粥,她对四川女人的回来短暂错愕后继续搅动小米粥。

    二姐搅了八圈之后,把大勺放在锅沿上,对目前的局面定了定乾坤:这样吧,你既然来了,就成全你一片心。不过家里这么多人也没用,不如大姐你回家去吧,你身体不好,先回去歇着,有什么事一个电话就通知到了,省的大家都靠坏了身子骨。

    于是,一个电话,大外甥就来把他娘接回家了。

    小孙子见到奶奶,高兴的问:我舅爷爷死了吗?

    奶奶说:还没。我想你了,先回来看看。

    小孙子说:他为什么还不死?他是个妖怪吗?

    在村里人眼里,李大发已经成了妖怪。他熬到了四十多天,针打不进去,饭咽不下去,每天靠喂点水,他还不死。有人说:他的魂飞了,小娘们又给勾回来了。

    李大发醒来时,看见四川女人又重新回来,他的脸上总是开一朵要笑的花。他的目光跟着她的身影在房间里游动,游着游着,就迷糊过去了。

    四川女人去外间捅了捅炉子,添了新炭,火苗一窜,通过烟道口传到里屋的土暖堡上,里屋也暖起来。

    二姐心里想:一来就会享受,生怕自己冻着。

    她嘴上说:炭不多了。你悠着点用,还不到太冷,用不着那么暖和。

    四川女人没说话,她在脸盆里兑好了温开水,把毛巾浸泡进去,然后端着进了里屋。她把毛巾拧得略干,对李大发说:李大发,我给你擦擦身子。

    她守着两个姐姐叫他老五,和他独处叫他的名字。

    李大发迷糊着含含混混发出一点声音,她知道他同意了。于是,温热的毛巾从李大发的头开始,轻轻柔柔擦过额头眉毛眼睛脸颊下巴,像他们最后一个夜晚做爱时的吻一样。李大发在那一刻清醒过来,他身体的痛后来变得麻木,此时毛巾的温热却感觉到了。他看见四十瓦灯泡下他的女人,她的鼻尖微微冒着汗,雀斑鸟屎一样生动,他动了动嘴巴,他想去亲一下那些雀斑。

    这时候,四川女人正好擦到脖子处,他的两个病魔的象征威武的站在那里,肉瘤挤得人都变了形,她的眼里雾气弥漫,看不清楚眼前的人了。她给他盖好被子,又把毛巾放进温水里,洗了一遍,拧干,又开始擦洗之旅。

    擦到屁股处时,她把上面的被子盖好,是从侧面露出一点点身体来的。十年里她有过很多关于他身体的想象,离别之夜她甚至形容他的器官像长势最好的大萝卜,终于找到了她这个窝。她和瘫痪男人是无性的,如果没有那三年,有性无性不过就像大餐,吃不吃得到都无关紧要,对她来说生活的全部意义在于填饱肚子即可。可是,寻常萝卜也是大餐,她尝过了。甚至,她在门前种了一些萝卜,秋天收获时,每拨一个萝卜放到筐里她都想到心爱的男人,她的脸上不自觉挂着甜蜜的笑意,红晕浸染,连雀斑都生动。隔壁阿婆见了,问她笑什么,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暗骂自己是流氓。

    一个男人之所以让女人念念不忘,无怪乎两点:性与好。性是灵魂深处无人分享的春药,平淡生活里最隐秘的慰藉。对她的好却是漫长岁月里想来便唇齿留香的东西,缺了好,唯有性,如同花朵再艳丽也很快凋谢。有了好再有性,记忆便是一壶酒,越藏越醇厚。

    李大发就是四川女人的那壶酒。如今酒在眼前,未饮却五味杂陈。

    她用手撑着一点被子,毛巾一点点擦过去。遍地骨头凹陷。曾经生机盎然的地方早已野草遍地枯萎,四十瓦灯光照进来,她所以关于生命的想象全部打碎…她看见垫在身下的尿布,她摸了摸,像纸壳子一样僵硬,她轻轻把那些你尿布抽出来。四十瓦灯光照进来,他单薄的皮肤早已经像褶皱的纸一样磨破了。

    她的眼睛又一次雾气弥漫。

    她把被子盖好,又重新洗了毛巾,把身体剩余的部分擦干净。不,是骨架。

    她找遍了那个盛尿布的麻袋,也找不出几块纯棉的布料,大部分都是旧衣服的化纤布,加之有尿碱,硬的像砂纸。

    李大发每天还能喝下一点水去,他的身体还在消耗,就一定会有尿。四川女人找出几块看似棉布的尿布,准备去洗。

    二姐说:今晚开水少,你少用点,留着明早洗脸刷牙用。

    于是四川女人将那几块貌似纯棉的尿布泡在凉水里,她用肥皂搓了好几遍,发现还是没有恢复纯棉的柔软。她把尿布摊在里屋的暖堡上,等着它们烤干。

    房间里有一股尿碱与肥皂混合的味道。

    李大发在这个夜晚醒着。他的目光跟着四川女人的身影游来游去。

    这时候,进来的是二姐。他对二姐发出声音来,二姐心领神会:我知道,你是要我开箱子抱被子给小四川盖,不用你说,我还想不到?躺着躺着瞎操心。

    二姐开了榆木箱子,把被子抱出来,放在李大发的床上,对四川女人说:攒着攒着,有个窟窿等着。今晚盖这个吧。

    房间像个旧的笼子,灯光一派黯淡,鸳鸯在戏水,红绿间一派喜气洋洋。四川女人看见当年她盖过的被子,依旧艳丽如初,她的眼,又起了雾气。

    夜里,二姐听见里屋有嘤嘤的说话声,她踮着脚尖走到房门边,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是四川女人在说话,四川女人声音本来就小,又加上浓重的口音,二姐听了一团浆糊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刘油老婆一阵风刮过来,对二姐说:我家十个小猪仔也满月了,长得那个喜人啊,都说跟着谁家像谁,外人说小猪仔像我们家那口子,胖的流油。大人和猪仔养的那么好,都是我的功劳,起早贪黑,加上他娘十一口子猪,一天吃掉半袋子糠,越大越喂不起啊。

    二姐心说话:你家十几口子连猪带人,吃糠还是馒头,与我何干啊。她料想这位养猪妇女又要打什么主意,因此按兵不动,等着她抖出肚子里的饲料。

    刘油老婆说:我和刘油商量了一夜,反正早晚得卖,不如现在先卖掉五只。今天正好大集。

    二姐接话:卖掉五只小猪仔那得挣多少钱啊,猪仔比猪肉还贵。属猪的女人真是有福气。你这一大早过来是要让我粘粘你的福气吗?

    刘油老婆知道二姐是个聪明人,于是不再拐弯抹角,她直奔主题:上次从你家西厢房搬糠的时候,看见有一捆麻绳,这不是想着捆猪蹄子比粗绳子好用,就先来借借用用。

    二姐当然知道那捆麻绳。刘油老婆用了肯定不还了,这次卖五只猪仔,下次还有五只等着捆蹄子呢。不过,上次玉米搬家时,秀才的四眼早就捕捉到了,顺手牵羊,早把麻绳一块装上电动三轮。

    二姐心里暗自庆幸,面上却一脸歉意说:不巧啊,我家秀才用了,谁家婚丧嫁娶扯个横幅的,都能用得上。你要是早卖猪仔就好了。不过用粗绳子更结实,你家猪仔长得胖,力气大着,细麻绳一挣就断了。不信你试试。

    刘油老婆没借到麻绳,只得悻悻回家打粗绳子的主意了。

    一个早上,四川女人听见刘油家小猪仔鬼哭狼嚎的声音,然后是电动三轮要发动的声音。

    她跑出房子,跑出院子,跑到电动三轮旁边。

    刘油老婆头上包着黄头巾,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擦着厚厚的雪花膏,她坐在电动三轮的后车厢边上,一只手扶着车沿,双脚小心的放在车边,以免占了她心爱猪仔的位置。五只小猪仔四脚并两脚捆着,动弹不得,不住嚎叫,以为要进屠宰场,其实是在寻找新主人奔向不再吃糠而吃猪饲料的小康生活去。

    四川女人说:大姐,麻烦你帮我买三尺三块三的白洋布。

    刘油老婆在电动三轮的发动声里大声问:啥?你大声说。

    四川女人只好重复一遍:三尺三块三白洋布,你从大集上帮我买。

    刘油老婆这次听清了,扯着嗓门说:大妹子,都什么年代了,二十年前白洋布三毛三一尺,十年前白洋布三块三一尺,现在早就不止一个三块三了。

    四川女人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手绢,手绢里拿出一张面额最大的毛爷爷,递给刘油老婆。刘油老婆说:不用那么多钱,再涨,五十块钱内绝对能买到。

    十年前,四川女人买棉布做被子,白洋布是三块三。关于白洋布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时候。

    于是四川女人又小心的拿出一张五十的钱给了刘油老婆。

    这时候,二姐出来泼了一盆水,不住向这边张望。

    刘油老婆瞥了一眼二姐,痛痛快快收了四川女人的钱,她本想和四川女人保持距离的,但是没借到麻绳的新仇旧恨齐齐涌来,她决定站在四川女人这一边。一向好奇心重的她,不问托付的重任是为什么。在电动三轮突突向前的迎风招展里,刘油老婆的黄头巾像旗帜一样鲜明,黄头巾倔强的想:哪怕猪仔卖不了,也要买到白洋布。

    过了晌午,刘油家的电动三轮突突着在门口停下。刘油和老婆分别从车上跳下来,一人一头小猪仔往家搬,小猪仔经过一上午捆绑已经没了力气嚎叫,老夫妻齐心合力把它们搬到院子里解开绳子,被捆了半天的小猪终于解放了,又回到阔别一上午的家里,走遍世界不如家里好,于是尽情撒欢,满院子里小猪仔在蹿。

    只有刘油老婆垂头丧气。

    二姐又端了一盆水往外泼。她笑着问刘油老婆:咋又拉回来了,不舍得卖啊,养出感情来了。

    刘油老婆不想搭理她,但是刘油嘴快,说:哪里,这不是价钱不合适吗,比上半年塌了一大半的钱,说什么五号病,都没人吃猪肉了,这不骗人吗,我昨晚还吃了猪头肉,今天还活蹦乱跳的,都是城里人胆小怕死整出来的五号病。镇上盖了几座楼还以为自己是城,整天跟着城里学,猪鼻子插大葱,装蒜!

    刘油老婆只得补充道:家里糠多着呢,一头猪也是养,十头猪也是养,怕什么,甭说五号病,就是十号病,也会过去的,咱抻得起。

    这时候,四川女人出来。

    刘油老婆看见四川女人,声音像热情的沙漠:小四川,你要的白洋布买回来了,确实涨了钱,不过也不太贵,咱这里产棉花,这东西再贵也贵不过金子。

    四川女人接过白洋布和剩余的钱,说了声:谢谢大嫂。

    刘油老婆立即夸道:你真是太客气了,咱们这里不兴说谢谢,都是城里人才说谢谢。以后有什么用得着嫂子的事,你吱个声,嫂子一定帮你,咱们都是老邻居了,嫂子是个热心肠,你千万别把我当外人啊。

    二姐气的把脸盆一扬,才发现盆里的水早就泼出去了。

    二姐把院子门掩上,大步流星回房。四川女人正在把白洋布重新叠好,叠成四四方方的,然后,她去找剪刀。

    二姐说:哎呦,买的白洋布,老五还没死呢,你就这么快急着买这玩意,再说,就算他死了,也轮不到你去买,我们有钱置办。

    四川女人抬起头来,不知道白洋布和李大发的死有什么联系。

    二姐说:你在这里呆了三年,还不知道当地的风俗吗,人死了亲戚要得三尺白洋布,这叫披麻戴孝,你这么快准备这玩意,不是咒他死吗?

    四川女人恍然大悟,她像个犯错的孩子解释道:二姐别生气,我没往那里想,就是看见老五的尿布不够用的,纯棉的又少,扯三尺最便宜的白洋布给他垫在身下,软活活的少受点罪。

    说完,四川女人就拿剪刀把白洋布剪开,剪成四四方方的一块块,然后放在脸盆里,倒上开水泡着。

    二姐的嘴巴,又像突然停电的电视,只说了声嗯就闭口了。

    夜里,二姐又听见里屋传出四川女人的嘤嘤声,她惦着脚走近门口,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依然听了一团浆糊回来。

    夜里,李大发清醒着的时刻比白天多。

    他醒来,看见四川女人像猫一样趴在他身边。他的脸上总是开一朵叫笑的花,尽管,这朵花颜面有点奇怪和狰狞,但是会在夜里悄悄开放。

    李大发已经发音困难,但是,四川女人在说。

    四川女人说:李大发,你知道雅安在哪吗?雅安在成都的西南边。我每次回这边来,都是到成都坐火车,再到西安转车,然后就到山东了。雅安是个小地方,不过你肯定知道成都和西安这样的大城市。成都人爱玩,有很多茶楼,麻将馆。西安的小吃很多,各种各样的面,一定对你这个地道北方人的胃口。你知道羊肉泡馍里的馍吗,掰得比指甲盖还小。你知道有个老五的拉面馆,拉面分毛细细二细和九叶子四种,毛细就跟头发丝一样。

    四川女人说:你知道雅安有什么宝贝吗?你别眨眼睛,不是我,我长得不起眼,除了你和我的爹娘孩子,没人喜欢我。雅安有大熊猫啊,大熊猫吃竹子你肯定知道,不过大熊猫有时候和人一样馋,还吃肉呢,你没听说过吧。大熊猫吃烂肉,哪有那么多烂肉给他们吃。不是说馋猫馋猫吗,肯定也和大熊猫有关。有一次我家里进了大熊猫,把我晒得腊肉给吃了。我看见它们又不舍得赶走它们,就是怕腊肉太咸,它们吃了会口渴。这次倒是带了很多腊肉和腊肠来,等你好了再吃,不过我放的辣椒很多,会辣的你眼泪鼻涕都出来的。嘿嘿,你眨眼睛了,你不信啊,不信就等着试试。

    四川女人说:其实大熊猫吃竹鼠,竹鼠就是咱们这边说的耗子类的吧,哎呀,说到耗子我又害怕了,总想起第一次来你家被耗子吓着那次。好了,不说这吓人的玩意了,反正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有一样东西最可怕。不过有你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四川女人说…

    四川女人说…

    四川女人就在四十瓦灯泡的夜晚,和李大发说着过去未来故乡他乡的话,李大发脸上的笑像一朵花,悄悄在无边的黑夜里开放,他从未想到他的女人还有这么多话。生活这般美好,仿佛死亡是件很遥远的事情,与相爱的人无关。

    转眼,李大发的生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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