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现在,李大发身上盖着的被子,就是当年四川女人捡棉花做的。采摘过后的棉花地偶有遗漏,无法想象当年那个娇小的身影神出鬼没过多少亩棉花地才攒够了两床被子的棉花。快十年过去棉花差不多成了套子,已经不太暖和了。他身上还盖着一个军大衣,也光荣迈进老龄化。
有一天,二姐忽然问他军大衣压在身上沉不沉,当年大身板的人如今不过是一副骨架子。二姐害怕军大衣会压垮骨架子。
李大发点了点头,不是军大衣,一根草,也会压垮强壮的骆驼,因为骆驼老了病了。
二姐从一串钥匙里找到一把最小的,把一个涂着黑漆的榆木箱子打开。里面,鸳鸯正在戏水,红绿间一派喜气洋洋。一床新被子,棉絮松软背面艳丽。
她抱出被子要给李大发盖上,李大发看见那对鸳鸯从箱子里出来,忽然发出一长串几里哇啦的声音,因为激动,他显然语速过快,别人更加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他的军大衣一起一伏的。
二姐是个聪明人,说:你现在不盖,还等到哪个时候?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还以为那小娘们来伺候你啊,你好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就走了,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她知道了,还不像躲狗屎一样躲得远远的。
说着,她将四川女人盖过的被子哗啦抖开来,一片彩色的云铺天盖地而来。李大发的身体像起伏的山丘,剧烈的咳嗽起来,脸上和脖子上的大肉瘤,呈现吓人的猪肝色。
二姐不敢惹他了,只好把被子撤掉,叠好,两只鸳鸯重回箱子里。她边放边说:这倔脾气,怪不得媳妇都跑了。等着,你带走吧!反正留下来也没人要,我们还嫌那耗子骚呢。
李大发看见被子物归原处,身体的山丘又成平原。或许在李大发心里,他希望有一天,四川女人会突然站在他眼前,龅牙一呲,笑成一朵野花。
李大发收到外国来信的那个黄昏,村里有人盛传他疯了。
一位干活回来的村民说,李大发在山上对着快要掉下去的日头唱大戏,粗喉咙大嗓子,手舞足蹈,吓得鸟都不敢回巢了。
那村民立着锄头听了半天,听得出李大发唱了大家耳熟能详的李二嫂改嫁:我和那五兄弟性情相近,看起来他倒可以配我终身,又一想改嫁也不容易,我还要细思想多加小心。怕的是老婆婆横拦竖挡,怕亲娘不让俺改嫁他人。五兄弟虽说是待我蛮好,可怕只是我有意,他却无心...
人们在纷纷议论里给李大发纠了个错,李二嫂要改嫁的人不是五兄弟而是六兄弟。
四川女人走后,李大发的两个姐姐一致认为,他是被人家骗了。
大姐总是叹气:唉,心眼实在,现在这社会又不兴心眼实在...
二姐咬牙切齿:那个耗子…她终于不用说小母鸡了,也不怕有辱秀才夫人的称号。
李大发不以为然:我有什么可骗的,房子也骗不了去,人也骗不了去,钱又没多少,不过是吃点喝点,人家还地里家里整天的忙活,就算找个长工也得要工钱。
他始终觉得,当初他们在一起,是郎有情妾有意。四川女人是他心中的李二嫂。
只是从此,李大发断了找女人的念头。他和一条小笨狗一起过着明明灭灭的日子,他买了火烧,就扔给小笨狗一个,他买了馒头,就扔给小笨狗一个。小笨狗无论火烧馒头总是欢快的接着,慢慢啃咬。小笨狗就在这些火烧馒头里,慢慢长成大笨狗。
他有四间大北屋,人长得不坏,能干活不嫖赌,在失婚多年和守寡的女人眼里,他是王老五。
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寡妇,他是寡妇眼里的肥肉,寡妇是他眼里的鸡肋,当肥肉遇上鸡肋,无法在一个锅里乱炖,于是肥肉先跑了。
他觉得很难找到脾气相投的女人,又不想给人家养儿子,干脆又过起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
他从黑白电视里播音员一本正经的脸上解读出的政策预言果真差不多。十年里,他的黑白电视换成了十八寸的彩电,不知什么时候,星期二电视台不再休息,加了机顶盒后,领导们还在忙着开会,但是各种电视剧就多了起来。他还买了影碟机,买了几盘他过去听不够的吕剧,除了经典的《李二嫂改嫁》《墙头记》,还有《借年》《小姑贤》《王小赶脚》等,冬天不忙的时候,李大发家里经常传出李二嫂改嫁里那个恶婆婆天不怕的声音:
赊着那鸡,养着那鸭,下那蛋来舍不得吃,卖那钱来称棉花….
这天,大外甥来了,他闲下来,找锅盖郎中开证明,去医院开杜冷丁。
他说:锅盖那小子,连开个证明都磨磨唧唧,怕是将来医院出事找到他头上来,把他的行医执照吊销了。有那么严重吗?
锅盖的头顶还是沙漠化,但锅盖是有些变化的。
最初,锅盖来给李大发打营养针的时候,他像个侦查员,每天都在一揪很长的树皮里艰难的寻找小树枝。每天两瓶营养液,水滴石穿,穿石艰难。
本来是上午打针,锅盖最近来的晚了些,有时候磨蹭到晌午还不见人,总是有劳二姐去请他。他总是说:刚去某某家扎针了,刚去某某家拔罐子了,刚去某某家…总之,他总是很忙,忙的分身乏术,仿佛全村的人都得病了,只有他一个大救星。
有一次二姐又去搬郎中。郎中正在带着眼镜,胖胖的手从那些密密麻麻的药箱里抓出一把中药,好像还不够,又捏出几根,四眼瞅星称,像端详金子一样看半天,然后小心的倒在草纸上,他动作比老牛吃草慢条斯理。二姐看桌上摊开的十几张草纸,他这架势一上午也干不完。
门口,锅盖的老婆正在给玉米棒子脱粒,俗称扒棒锤子。一大堆黄灿灿的玉米棒子中间,扒玉米的小机器像压面机,浑圆的玉米从上面放进去,摇几下把,玉米棒子像个被退了毛的光腚鸡。锅盖老婆坐在板凳上,肚子如鼓,低头弯腰时总是气喘一阵,摇把时总是气喘一阵。
二姐见状,凑过去说:嫂子歇着,我来吧。我干这活最拿手,我家三亩地棒子,一天就干完了。
锅盖老婆挪动着肥胖的身体,离开让她受罪的革命阵地。二姐上阵,果然扒棒子神功再显,左手一个玉米棒子,右手噌噌摇几下把,一个个光腚鸡像从流水线上下来一样。
锅盖老婆对着屋里那慢条斯理的郎中喊:你个死玩意,还不赶紧去给李大发打针去…
等锅盖打完针回来,已是晌午,只见棒子骨头一大堆,玉米粒满地黄金,二姐从丰收果实中仰起灿烂的脸来:日头都偏晌了,我得回家做饭去了,下午再来。
下午,李大发打完针,她果真又来了,把郎中家的玉米都脱成了光腚鸡。
后来,锅盖又开始迟到。
大姐说:打这点针能挣几个钱,人家都烦了,不愿意来了。还有,上次卖地卖树都没人家的份,人家能愿意吗?不是还有包木耳吗,下次请郎中时带上。
木耳是佳木斯大哥带来的礼物,姐俩包饺子时用了一点。
二姐说:那么大一包木耳,正宗东北大森林里出的,还不得值个几十块钱,送给这秃子太浪费了。
她嘴里念叨着浪费,还是拿了木耳去锅盖家。
锅盖见到木耳,一片欢喜的云彩掠过头顶,又假装对东西视若粪土,马着眼皮说:哎呀,这是干嘛,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分内之事,哪有收东西的理。那些大医院里收红包的医生,都是没有医德的表现,咱们乡里乡亲的,甭客气。
说完,闪电瞥了木耳一眼,不放心的问了句:真是大哥从东北带来的?
二姐说:就是,上次大哥带这点东西来,费了好大周折,又坐火车又坐汽车的。正宗东北大森林里出的,我家老五年轻时在那里砍过树,知道那地的木耳好吃,比超市里打着东北旗号的不知道好吃多少倍,超市里没准是假的。稀罕物送恩人,你看我家老五甭管活几天,只要有一天气,我们也得给他打针救他,这以后还得麻烦你。
锅盖假装推辞了一会儿,愉快收下了,他愉快地说:恭敬不如从命,我也尝尝正宗东北木耳。这木耳有很多好处呢,俗称血管的清道夫,对老年人好处多多,他二姐你也要多吃常吃。
二姐心里想,都给你吃了我上哪去吃,但是嘴里说:那是,咱家有在大森林边上的亲戚,吃东北木耳好说!
锅盖又开始大发感概:这些年头,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你知道为什么得癌症的越来越多?病从口中入,都是人吃得东西太不好了。什么化肥农药假冒伪劣,中国人自己害自己。上次从镇上超市买了木耳,花了好几十,回来一泡,一锅墨汁子,都是染色冒充的东北木耳,真是害人不浅。坑蒙拐骗,人心不古,这个国家算是完蛋了。
二姐对哪个国家要完蛋毫不关心,只关心自己家老五快要完蛋了。
一包东北木耳,暂时搞定老油条郎中。
大外甥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好久,下午三四点的阳光很吝啬的照到房间里来,一只苍蝇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外边阳光还有剩余的热闹,但是屋内的苍蝇好像没什么出路。
营养针已经打完,打到最后,好像半天都进不去一滴,令李大发身体倍感难受,他索性伸出另一只手来,歪打正着拔了针头。
因为一阵疼,李大发的身体在被子里有些移位,他的肩膀露出来,他的破秋衣领子因为变形而咧开到好大,双肩的两把骨头露出来,像个空荡荡的秋千架子。
大外甥见状,把他的秋衣往上揪了揪,秋衣微薄的重力把被窝里的骨架几乎弄散,李大发疼的大叫起来:你要干什么?你这是要弄死我吗?
大外甥听懂他的话,知道闯了祸,连忙说:我这不是怕你冻着吗?
李大发发完火有点悔,他大外甥不过和他差了十几岁,又和他一起做过革命战友。最远的一次,两人一起到了内蒙去贩西瓜,当然他俩没本事当瓜贩而是凭着一身力气当装卸工了。
李大发将功补过说:桌子上的电视,拉走吧。
床对面的桌子上,有台十八村的彩电,是当年去内蒙打工挣钱买的。大姐二姐有时候就打开电视,胡乱调个台,让李大发解解闷,顺便分散一下他疼痛的注意力。很多时候,电视画面要么是推销药材的,那些药材总是包治百病,起死回生。要么是女人减肥的,那肚子上缠着游泳圈的女人扎根腰带,游泳圈就眼看着瘪下去。主持这些节目的男人女人声音急促而响亮,像山会上敲锣打鼓耍猴的一样。影碟机被秀才拿走后,吕剧都放不了了,李二嫂的天不怕恶婆婆也暂时歇着了。李大发很害怕秀才哪天再来打电视的主意,因此他想把电视安全转移。
大外甥家里有台二十九的大彩电,对这小破电视根本不敢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个机顶盒,但是又觉得人还在,把东西拿走不像话,本想说:等你走了我再拿吧。又觉得不合适,于是说:现在电视里演甄嬛,那女人心眼很多,把皇帝身边那些妖精硬是一个个打死打败,等我给你调出台来,你看看。
说着,大外甥打开电视,拿着选台器,一个个电视台选过去,果然,在黑龙江卫视里,甄嬛出场了。
李大发看见黑龙江卫视就有好感,黑龙江有个佳木斯,佳木斯有他的大哥,大哥的城市边上还有林场,林场里有他的青春。现在,黑龙江台在演一个比妖精还要妖精的女人。
他听见甄嬛说: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他看着这个女人的媚眼,觉得很熟悉的样子,他记忆的井绳找啊找,好像触到了那只丢了的水桶,但嗖的一下又远离了。
他在甄嬛的顾盼生辉里,沉沉睡去。
李大发的梦里,有个甄嬛一样的女子在跑,一会儿在开花的麦地里跑,一会儿在河边的柳树林里跑,一会儿又跑到一个长长的火车站,忽的就不见了女子的身影,李大发于是一节车厢一节车厢的找,车厢里有个穆斯林小老头瞪眼看他,眼神杀人。一车的人,就是不见那女子。
每一列火车,都意味着离别。
火车哐当哐当向前,他跑着跑着,忽然就跌进黑漆漆的深渊…
半夜里,刘油老婆支着她的蝙蝠耳朵,听见李大发家闹出动静来。这动静,不是平常李大发疼痛的声音,是他二姐高腔高调,是大姐低声说话,是门栓响动的声音,是有人一路小跑的声音,是大笨狗汪汪叫的声音。
她每晚习以为常的水面起了微澜,水底好像暗流汹涌。
她忽的坐起来,身边的刘油呼噜打的像大栏里的老母猪。
她愣了半天神,推了刘油一把:李大发是不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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