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弓手,现在正在魔王城外等着勇者过来。
其实我不想等他,我早他三天赶到这儿,就是为了在他之前找到魔王,把我一直想干,和他注定要干的事儿先干了。可没想到,这城门是闭锁着的,没有勇者拿着神赐的钥匙过来开门,其他人连想进去送死都做不到。
这事儿我先前不知道,是我刚来的时候站这儿敲门,引来了魔王,他隔着门在里头告诉我的。我隔着门提着嗓子问他这门怎么打开,他隔着们提着嗓子告诉我,这门就一把钥匙,在勇者手里,想开门就得等他把魔王军清理干净了过来开门。
我说你不就在里头吗,就不能把这门给我打开?堂堂一个魔王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到?
他说你又不是勇者,你着什么急。等他一会儿呗,我都等了三百年了。
我说我当然着急,等他来了黄瓜菜都凉了。
魔王问我这话怎么说?
我说我要杀了你。
他隔着门在那边一愣,半晌,他问我:
“我偷你家大米了?”
我说你堂堂一魔王,威风八面笑傲江湖的主儿,有个把人要杀你你有什么好稀奇的,还跟我偷大米,你也不嫌丢人。
他说我当然奇了怪了,老子为等人来宰了我在这破城里都关了三百年了,一步没出去过,怎么就还能惹着你了呢?
我说你不出门,你不还有部下?你部下惹的人当然要你来出头。顺便我问一句哈,这偌大的魔王城就没别人了?怎么你一个魔王出来应门?
他没做声,估计是在那挠头。半晌,他回我:
“我散步正好听见了,这不闲的没事干就来应一声。”
我说:“那我怎么没听见旁边有人的动静?看门的呢?”
他又不说话。
半晌,我忍不住了问他,我说不会就你一个人吧?
他呆了一会,悠悠地回我,说有,但还没加载出来呢。
我说啥?
没加载出来呢,他说。魔王城的人除了他,都得等勇者来了推开大门才能加载出来。
“老子在这关了三百年了,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在门外听着,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你怎么就非得杀我呢?”
我俩各自在一头背靠着城门坐着的时候,他又问我。
“就是想杀呗。”
我说。
他说去你的,你一个NPC没事到底为啥非得来杀魔王。
我说其实也没啥,我刚加载出来的时候,村里的老头告诉我我的任务就是站在村头拉拉弓做做样子,然后等勇者经过的时候,他要是点我,我还可以回他一句话。
“你也就那一句话,他点你两次发现你没换台词,估计烦了就走了。而且说实在的,他一开始会不会点你都不好说,所以你站着就行。”这是村里老头的原话。
我说大家都是NPC,凭啥你戏份那么多,又是交代情节又是派任务的,到了我就只剩个人体模特的活儿?
他说你哪来那么多废话,你想要戏份,我还想当勇者呢。
我懒得再和他废话,转身就走。路上我一边踱步一边想着,心说这老头想当勇者干什么,你这村里老头的角色多好,不用到处跑,还能给人派活儿。
勇者有什么好的。
勇者从头到尾一句台词都没有。
“所以你还是没说你为啥要杀我。”
魔王看我绕了半天不说重点,有点不耐烦了。
我说你别急,我这不刚讲到一半嘛。
我当时在路上走着,突然想到,我说我也不一定非得光站着啊,我就不能给自己找点活儿干?于是我开始在包里瞎寻摸,结果还真让我找到一卷羊皮纸,打开,上面是一段我的身世介绍:
“村庄守卫:这些精壮的卫兵精通矛或弓箭的使用,他们往往是父母被魔王军杀死的孤儿,在村庄或城堡中被集体养大,训练,最后成为各个地区的NPC守卫。”
我当时读完这段简介,觉着也实在没什么滋味,这上面几乎什么都没写。但是没办法,我除了这个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只能按这上面的来。
我看了好几遍,最后下定了决心:这上面不说魔王和我有杀亲之仇的大恨吗?那我为啥就不能提弓杀进魔王城去,把这血海深仇先报了?
魔王听到这着急了,他说你等等,我都说了老子在这儿关了三百年了,你爸妈被杀了关老子什么事儿。再说你一个NPC你哪来的爸妈,还来这么多戏?还真当自己哈姆雷特啊?
我说不还真别说,一开始我也就是随便找了个事情做,自己也知道,说不定过两天腻了,我还回去看我的门去。但是我走在路上,慢慢发现每过一天,我对这个目标就坚定一分,到后来我甚至凭空多了段记忆,我能想起来我当时是怎么看着我爸妈被魔王军杀了的,我妈被几个魔族扒光了按在草房里,门外我爸的脑袋咕噜噜带着血滚在地上。
“一开始我是个啥也不知道的NPC,但现在,我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全是血,血里泡着我爸那双通红的眼睛。”
我说这些的时候,魔王坐在门的另一头,一言不发。
勇者来的时候,已是第三天的早上。
那天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大老远就看见一个身上花花绿绿,里三圈外三圈套着一层层乱七八糟的光环的傻逼朝这边走过来。他走得真快,身上呼呼带着风,手里的剑上闪着神赐的寒芒。
喂——我等你好久啦——
我招呼他。
他走到门前,停下来看了看我,说你谁啊,干什么的?
我说我是看门的NPC,神怕你找不着路,派我在这给你带路进魔王城的。
他哦了一声,也没搭理我,就径直走上前去,“吱——呀——”一声,把这封尘三百年的大门就给推开了。
“你先进去吧,愣什么呢?”他回头看我。
我心中一喜,赶忙答应着,快走几步走到了他面前。
这事儿成了。我对自己说。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勇者大人。”我趴在大坑的边缘,看着在坑里发愣的勇者:“你听明白了?”
就在几分钟前,我把他领到错误的岔路上,故意踩错机关,把他陷进了一个大坑里。
“这什么情况,”浑身花花绿绿闪着光的傻逼站在坑底抬起头看着我:“怎么还带这种剧情的?”
“不是,你没听明白,这跟剧情没关。”我耐着性子和他解释:“这是我计划好的一出戏,我等你来开门,然后把你困在这坑里,就可以自己去先把魔王做了。”
“你要是先把魔王给做了,”他傻眼了:“那我干什么去?”
“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我看着他那双发慌的眼睛,突然感觉有点悲哀:“你又什么时候想过,你把魔王做了,我们又干什么去?”
他瞪着眼睛,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我没再听他墨迹,自顾自离开了。
“你?”
我走进大厅的时候,听见魔王那一头雾水的声音。
“对,我。”我昂起头:“老子来杀你了。”
“哦,是你。”他估计听出了我的声音,又开始左顾右盼:“勇者呢?”
“勇者来不了了,”我狞笑着看他:“你就算叫破喉咙他也不会来救你的。”
听我这么一说,噗嗤一声,他居然笑了。我说你为什么笑,你严肃点,我是来杀你的。
他说你个傻帽NPC,你射我一箭试试?
我说好,就射了他一箭。
那支箭在我眼里飞得奇慢,我突然觉着,我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那只箭带走了,那支箭就像一封信,里面写满了我生命全部的意义,正缓缓地准备飘落进那命运的邮筒里。
然后下一个瞬间,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箭矢从他胸口穿过,“叮呤”一声落在地上。
“省省吧,除了勇者,谁的攻击判定对我都无效。”他垂着头,低声对我说:“连我自己的都不行。”
我缓缓把弓放下,突然间觉着有点儿幻灭。
我看着眼前这个我之前一心想要亲手杀死,却如今才发现永远伤不了一根毫毛的人,突然有点想笑:我跑了这么远的路,做了这么多计划,就差临门一脚,不对,我箭都射出去了,然后你们就给我看这个?
落在地上的箭?逗我呢?
魔王看我不说话,慢慢地说:“其实也不是没办法,你现在去把勇者领来,让他杀了我,不也算是报仇了?你就当他是你的武器呗。”
我听着他说话,慢慢地越来越想笑,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声笑出声来。笑罢了,我抬头,看着一脸懵逼的他:“你当我真想杀你?”
他说你不杀我,你的仇怎么办?
——我和你哪有仇?
——那你梦里那些血呢?
——在我隔着城门告诉你我的梦的时候,那血就流干净了。
他听着,默然不语。
我最后还是没有去救勇者。
当然我也知道他也用不着我救,他是勇者,他有牛逼的神罩着。所以当勇者被神用一道光芒搭救出来,气冲冲赶进魔王大厅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我正和魔王面对面,默默地喝着酒。
果然,你们是一伙的?!他破口大骂。
我没搭理他,背过脸去一口又一口地喝酒。
还是魔王心地善良,不愿让他一个人傻站着,于是就起身,挠挠头,从怀里摸出一沓纸,开始照着上面念台词:“哈哈哈哈哈,愚蠢的受伪神蛊惑的凡人呦,你居然真的敢来到......”
我估计勇者气昏头了,他也不等魔王念完台词,就拔出剑,准备向着我们俩冲过来。
“你等等,”我站起身,转过去对着他说:“人家在这破城等了你足足三百年,你就不能等他把台词念完?”
勇者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一言不发。我也不甘示弱,冷冷地回瞪他。半晌,估计是压住了气头,只见他慢慢地把手放下,转过去直视着魔王:
“你把台词念完。”
魔王看看我,又看看他,又低下头去看看自己手里那沓废纸。我也看着他,我不知道那个在空城里苦苦等死等了三百年的男人在想什么,但我看到他眼睛里有种光在渐渐暗淡,然后消逝。
我们三个都没有说话,空气一时沉寂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憔悴的男人把手里的纸往脚下一丢,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自己命里注定的夙敌。
不用了,动手吧。
他说。
战斗过程异常激烈。
魔王捏着法杖挥舞,翻手间放出一个又一个大法术,把整个大厅震得抖动不停,地上到处都是棚顶掉下来的碎石块。而勇者则浑身架起白色的光幕,挡住法术流,一言不发只是瞪着一双通红的眼在那挥舞着破魔的长剑。我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你来我往,招式骇人,然后低下头在一边漫不经心地喝酒。
注定了结局的战斗,有什么可打得这么起劲的,我想。
果然,没过一会,魔王的法杖就掉在了地上。勇者追上去把法杖一剑砍断,魔王则挥着两爪进上前来和他拼命,可身为法师的魔王近身哪里打得过精通剑术的勇者?于是顷刻之间,还没过三两招,魔王就倒在了勇者的剑下。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我看见勇者见魔王被打倒了,自顾自收起剑走到大厅后面去翻宝箱,就把酒壶放下走近了倒在地上的魔王。我看见他满脸血污,但不知怎么胸膛还在起伏。
他还活着。
你要死啦。我凑上前去,蹲下身对他说。
他费力地喘着气,也不说话,只是咧开了一个难看的笑。
我说你都要死了,你还笑着干嘛?
他不说话,只是摇摇头,眼睛盯着我腰间的匕首。
没用的,我摇摇头,我的武器对你没用。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的匕首,眼神热切,仿佛在催促着我。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把匕首抽出来,对准他的胸膛,狠狠地刺了下去。
没用的,我心里想。匕首划空破出了一声轻响,但我的手上传来的,也终究只是刺穿空气的手感而已。
到最后了,我对这个奄奄一息的人,也没能伤害到他一分。
你看,没用的。我摇摇头把匕首收起来,又低下头去看他。
他已经死了。
魔王最终还是死了,死在勇者手里,就像剧本里写的一样。
勇者拿着一堆宝物从后面回来的时候,看见我蹲在尸体旁边,问了我一句:
“他死了?”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他死了,死得透透的。
勇者走过来,“当啷”一声把一堆闪着金光的破铜烂铁丢在我面前:
“你拿去。”
我愣了,我说我拿这些玩意儿干嘛。
他说你来了这一趟,我不能让你白来。
我说你想明白我们不是一伙儿的了?
他说你说的什么傻话,你就是个NPC,新手村外看大门里少的那个,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你脑袋上面标着呢。
我听了他这话,突然有点无力,我心说这他妈的我想了这么多跑了这么远,到最后我是哪来的干嘛的还都标在我脑门上呢?别人一眼就能看见?
这样挺没意思的。我对他说。
是没意思。他说。
没意思?我抬头看他:你刚刚亲手杀了魔王,然后你告诉我没意思?
魔王?他笑了:你可知道他脑门上还写着等级呢?80级,魔族之王,就在他脑门上写着。
我说这怎么了?
“你猜猜,我在这世界上活了这么久了,从1级混到现在80级,见过多少人多少怪物?”
“我哪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低下头,慢慢地说:“但我就记得一件事,他们脑门上,都标着等级。”
我听着,没说话。
你可知道一件事。他抬起头看着我,带着一抹惨笑,他说你可知道一件事,刚才我掉进坑里,神把我救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什么了?
我低下头,等他说完。
“神的脑门上写着,神,120级。”
真他吗操蛋,这个世界,真的。
我相信,有那么一刻,我和那个抱着剑蹲在地上的男孩,脑子里都在这么想。
你不愿意在自己的地盘上呆着,不愿意走自己的路,你千辛万苦跑到离家八百里远的地方,然后有人在路上拽住你,告诉你你的脑门上写着,某某村某某院,看门的,今年21岁。
那感觉是真的想死。
我说我想死,我对勇者说。
你知道你几级吗,他不回应我,反而这么问了一句。
我说我去哪知道去,我也不关心。
你没等级,他惨惨一笑,你没等级。
我说好,还省了我一桩心事,当个村里看门的也的确用不着等级。
“不对。”他看着我,眼睛里慢慢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光芒:“村里看门的有等级,五级。”
“那为什么...”
“你没等级。自从你离开了那个小村子,你就没等级了,如今你就是个BUG,BUG没等级,连什么时候消失都不好说,说不定下一秒,我就看不到你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里有光芒在闪动,明灭不停。
我说所以呢。
“所以我羡慕你。”
我差点笑出来,无所不能的勇者大人,手刃魔王的勇者大人,羡慕我?我?
但莫名的我知道他为什么羡慕我。
我知道的。
就像我知道我看着魔王在我眼前咽气的那一刻,我心里的感觉一样。
我也在羡慕他。
勇者走之前,我拽住他。
你要去哪?我问。
他摇摇头,不说话。
我说你走之前我还有个请求。
他安静地看着我,等着我说完。
我说你捅我一刀吧。
他怔住了,看了我几秒,然后缓缓拔出了剑。
我闭上眼睛。
我等了一会,却什么也没感觉到。于是我睁开眼睛,我看见勇者还在我面前,举着刀,一脸安宁。
“我杀不了你。”他说。说着,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手里的剑。
那剑尖此刻正没过了我的皮肤,深深刺进了我的脖子里面。
可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就好像那剑是空气做的一样。
我想笑,可我今天已笑得太多,我笑不出来了。
“你走吧。”
良久,我对他说。
他点点头,收起剑,转过身去走远了。
我环顾四周,大厅里空旷旷的,唯有那个男人的尸体还在那里躺着。
再陪他坐一会吧,我心说,于是拔起腿朝他走了过去。
就差一步走到那具尸体身边的时候,我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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