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当做撒满露泪的晨花,奉献给长眠于家乡东北湖,寂静黄土深处的父亲,和他的子孙们。
外面的大雨好似天河倾覆,肆虐地上的万物生灵,父亲躺在茅草房外间的小床上,看着煤灯里的煤油渐渐耗尽,灯火变圆了小了,并生成一圈蓝色的光晕,最后跳动几下,向上漂移,橘黄色如豆的灯火拖拽蓝色的尾巴,不舍地离开灯芯游离远去,瞬间消失了。父亲觉得自己就像一片树叶,落到无边的大海里,四周的黑暗向父亲涌来。
“容爸来,你都回家三天了,锅都没有动过,我饿了还能啃口生胡萝卜,你不吃点怎么能撑的住?”娘在和父亲说话。父亲没有答话,转过身面朝墙壁,卷缩着身子睡了,他心里清楚,把这几个胡萝卜吃了,家里再没有吃的东西了,娘饿的双腿已经浮肿,要是浮肿再继续往上,可能就没有命了。父亲的耳朵里飘进娘嚼生胡萝卜的声音。父亲觉得自己就是一张纸,有风吹过自己就会飘起来,风停住自己就会摔下去,也许遭遇到一场雨,自己会被雨点打落地面,散化了和泥浆一起,不知道涌向哪里。
外面的大雨浇在屋顶上,聚在一起形成汪洋,而后翻滚着水花顺着茅草哗哗地流下来,水帘挡住窗,挡住了门,疾风裹雨响起了吼声。
“表叔开门,表叔……”父亲感觉有人在喊自己,声音飘飘渺渺,好像极力压低的喊声,父亲连忙抬起头仔细辨听,他听到的只是狂暴的风雨声,父亲心想也许是幻觉。这几天一直耳鸣,分辨不出真实与虚幻的声音。“容爸来,怎么听到外面有人喊门。”父亲觉得娘也听到了,应该不是幻觉。于是翻身起床拿掉顶门棍、拉开门。黑暗中父亲感觉有人戴着斗笠,裹着潮湿的风雨挤进门来。“表叔,是我。”故意压低的声音,父亲听清楚了,是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前院的鹏飞。
鹏飞这年25岁,原来稍胖的身材,由于长期的饥饿也瘦地脱了形,脸堂也不红润,土黄色的脸透着日晒的黝黑,松拉的脸皮和他的年龄不相称地贴在脸上,原先是倒八字眉也变成了正八字眉,整个人失去了精神,没有一点生气,就像烈日下半化的雪人。
他原来也是村里的积极分子,民兵副队长,天天对落后觉悟不高的村民,吆五喝六地加强教育、学习。但他还是扛不住饥饿,夜里偷吃了生产队的红薯,被队长带领的民兵逮住了,挨了几脚,又扇了几巴掌,大小会批斗了几次,但他还是不思悔改,每当饥肠辘辘,肠音如雷,他就披上蓑衣,趁着夜色像饿疯了的老鼠一样,满湖寻找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他挤进门来,摘下斗笠拿在手里,雨水在斗笠间形成山涧的泉水,又打着旋汩汩地流了下来。在地上聚成水汪。他趴在父亲的肩头,附在耳边小声对父亲说:“表叔,我昨天收工回家,路过西南湖的南瓜园,看到满湖的南瓜能吃了,靠边的已经被饥饿的村民偷摘完了,地南头和地北头,高耸的瓜屋里有民兵看守,他们手里有枪还有棍。平时光眼馋。今天夜里有老天爷救急,下这么大的雨,这些龟孙肯定不会出来的。”
父亲听到后内心一阵惊慌,觉得周身一阵滚烫,后背渗出了黏糊糊汗液。娘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侄子,咱饿死就死吧,别去了 。”“表婶子,我饿的实在受不了,也不想当饿死鬼,人家都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啊。现在不管了,在不趁着这天气弄点吃的,秋收过后,度命都难了。”漆黑的空间里,男人的声音在黑暗的空间回荡着,没有一点底气,显得沙哑而无力。
父亲也没有说话,摸索着来到里间的大床前,弯下腰往床底下探探身子,从最里面一堆破烂的东西里,找出来了一条破麻袋,卷成卷夹在腋下。拉开低矮茅草屋的单扇门,和鹏飞一起走进风凉雨急的黑夜里。
一阵狂风夹着冰冷潮湿的雨,扑面而来,娘打了个寒战,再无睡意,起身披衣,根据印象在黑暗寻摸着火柴,先摸到床头箱子的一角,娘知道平时煤油灯和火柴都是放在箱子一角的,娘慌乱中没有摸到,又来到外间的抽屉橱子前,还是摸不到火柴。娘听到外面的风雨更大了,似乎有摧毁房子的力量。娘看到:四周的黑色翻腾滚动变幻着狰狞的样貌,旋转着填塞所有空间,娘感觉到从来都没有过的压抑。急忙来到门前向着东屋喊:“婆婆,快过来,把火柴拿来。”奶奶从娘的呼喊声里,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手扶着墙,颤抖抖地挪动着小脚,来到娘的跟前。奶奶的手哆嗦着擦亮了火柴,点亮了桌上的另外一盏煤油灯。娘看见四周的黑色闪着红蓝的波浪,跳跃躲闪,被灯光驱赶着四下遁逃,最后黑暗融化在橘黄色的灯光里。
奶奶向四周扫了一眼,问:“容娘来,容爸去哪里了?”娘小声地回答:“跟着鹏飞去西南湖偷南瓜了。”奶奶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可了不得,原先的汤队长对社员还好一些,还讲究个相邻相亲的,逮住了偷吃的,踢两脚,把没有吃完的东西收回去,也就算了。最近听说又不知道从哪里调来了个,年轻的姓马的队长,这个人可没有人性了,一心想着往上爬,才不管咱们的死活。”娘担心地问奶奶:“婆婆,要是被逮住了能怎么样?”“还能怎么样,那夜里东头的“炮筒子”被逮住了,先是倒吊在房梁上打,一直打到把刚吃进肚里的南瓜打出来,吐净为止。后来队长还不解气,一拳打在鬓角上,“炮筒子”翻了一下眼死了。我去看了,“炮筒子”浑身脱得溜光,僵硬卷缩着躺在地上,为了口吃的连命都丢了,可怜呢,死的连蚂蚁都不如。”
娘瞬间听不到轰隆隆的雷声从头顶滚过,娘感觉四周出奇的静,静的就像空寂的山谷。
我奶奶的脚要是稍大点就好了,可以跟着前院她的老嫂子一起下夜偷吃的,虽然背不了多少,还是能趴在地上吃饱的。可我奶奶的脚又尖又小,白天走路尚且不稳,黑夜哪里还能走的了,要是被看庄稼的追上,砸锅批斗还好说,面子哪里过得去。奶奶不只是好强还是最要面子的人。在本房妯娌之间,乃至我们整个村子,奶奶的脚都是最小的,这也是她一生中引以为荣的,正是这双小脚,给了奶奶自信自尊。
我爷爷过世的早,年轻的奶奶就靠着这近乎残疾的小脚,日夜劳作在我们家18亩土地上,春种秋收,年复一年,养活我的父亲两个大伯还有姑姑。
刚解放那会,村子里的妇女都解开了裹了半辈子的裹脚布,好好让脚舒坦了一阵,试着恢复了脚的基本功能。我奶奶舍不得放脚,就这样一直裹着,闲着了脱掉鞋,把脚垫在凳子上,看着自己的小脚,常常自言自语。
“婆婆,容爸走了有几袋烟的功夫了,怎么还不回来?”娘心里着急地问奶奶。奶奶眼里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慌,连忙转过身双手合一,面向土黄色的墙壁,虔诚的向她心中的佛祷告起来。
父亲戴着斗笠,紧跟着鹏飞,鹏飞回头不住地提醒父亲:“表叔跟紧我,别走散了。”父亲回应着。他们俩顺着南墙一直往西走,走出村子在往北,经过小石桥再往西,上了窄窄的小堰埂。鹏飞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咽了口吐沫,回头对父亲说:“表叔,闪电的时候,你看到的婆娑的黑影,不要怕,不是鬼,也不是民兵,都是和咱们一样出来偷吃的,没有力气,年纪大了的,吃饱就回了,只有年轻的才稍带些回家。万不敢多偷的,队长吃饱了没有事干,三天两头到各家翻吃的,翻出来全部没收。”当闪电再次划过漆黑夜空,父亲果然看到周围游荡着不少黑影。这时候的父亲没有害怕,反而觉得瞬间有了胆量,双腿也有了力气。
约莫走了两节地,走出窄小的堰埂,左拐进入了玉米地,玉米穗吐出的缨子还泛白,鹏飞剥开来,用手还能掐出水来,还不到成熟的时候。实不忍心掰下。走出玉米地,淌过齐胸的排涝渠,上了坡,就来到了南瓜地边。
父亲趁着闪电划过漆黑夜色的瞬间,看清楚了,看清楚每一片深绿色的芭蕉扇一样大的南瓜叶,无力承受暴雨地击打,发出了啪啪的哀鸣,连片的合音汇聚成了呼呼的吼声,气势滂沱。父亲又看到了无边碧绿的海,波涛翻滚,苍茫的雨雾漩过来又漩过去,排山倒海。
父亲和鹏飞也不在胆怯,头也不回地扑进了不知道是福还是祸的,诱人的、梦幻的绿海之中。
如果奶奶不是小脚,如果娘不是深度近视,如果新上任的队长不是一心想着往上爬,能凭着人性中本该有的善念,庇护他治理下的村民。我父亲现在还会在淮南田家庵的一个预制厂里,每个月领着28元的工资,喝着一天三顿,每顿一碗稀饭的玉米糊糊。每逢节假日或礼拜天的中午,还能额外的增加一个窝窝头。
预制厂建在南山后面一个荒野里,四周杂草没膝,工人们四下搭建窝棚,就像散落地上的草堆,每当黑夜来临,厂子四周就亮起了几盏昏黄的电灯。
父亲把中午舍不得吃的一个窝窝头省下来,装在上衣的口袋里,步行四五里路,送给他的侄子吃。父亲说看不得他的侄子骨瘦如柴的样子。
近几日父亲不断接到前院我二老爷的信,信里一直催促父亲快回家,再不回来,家里的娘三个都饿死了。
父亲背着用床单包着的包袱,在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在家乡八集火车站下了车。从车站到我们家还有十公里左右的路程,父亲从日上三竿走到弯月西挂。父亲不是走得慢,而是不想让乡亲看到自己在外面混的如此寒酸。
走进村子,四周寂静,听不到狗吠,听不到鸡鸣。村子中间的老槐树下阴森空荡,片片槐叶在夜风的晃动中凋零,早年在这凉爽的秋夜,槐树下面是人们聚集的地方,东村的好事,西村的坏事,在这个大树下,通过语言的合并加工整理,然后按照各人的口味、喜好,嬉笑怒骂一番,只需一夜就四下传播开去。
父亲昂起头,看到如勾的月亮洒下乳白色的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掉落地面摔碎了,碎成一地斑驳的晃动的影子。
父亲敲开门,娘看到父亲回来悲喜交集,从父亲的肩上接过包袱,放在外间的小床上,连忙抱起熟睡的姐姐:“容、容来,快醒醒,你爸回来了!”姐姐睁开惺忪的眼,看着眼前站着的正看着自己的瘦瘦的男人,怯生生地躲在娘的身后。奶奶听到动静,披着衣服也过来了,眼睛盯着父亲的脸久久没有离开。
娘看到奶奶的衣服披翻了,扣子也没有扣,奶奶的鞋也穿倒了。
父亲颤抖着手解开床单,里面是一床破旧的被子,展开被子,里面是一条三年前,父亲去淮南上班时,娘给缝的蓝色棉裤,虽然褪色了成了灰白色,多了几块补丁,娘还是一眼认的出来。
父亲弯下腰,把手伸进棉裤腿里,掏出来两个白面两个黑面的四个馍馍,排到了桌子上,父亲拿起了一个白色的馍馍,看准了中间的位置,两个拇指从馍馍的中间掰开,一半递给奶奶、一半递给娘,奶奶的门牙掉了,就用手掰了一块放到嘴里,眯起眼睛慢慢地咀嚼。父亲又拿了一个白馍馍,递给姐姐。姐姐看了看手中的白馍馍,又看了看父亲的脸,怯怯地走到桌前换下一个黑色的馍馍。双手抱着一口口咬下,黑色的馍馍上慢慢地长满了黑色的月牙。
姐姐一边吃一边看着父亲,感激的眼神格外清澈,她不知道眼前这个陌生瘦弱的男人_爸。在今后的岁月里用他瘦弱的身躯,和他的窄窄的肩膀艰难地践行着:父亲、丈夫、儿子的责任与担当。她幼小的心里更不知道:就是这个瘦弱的男人_爸,在今后的几年里,抛弃了所有的尊严,用他的爱,拼尽全力,养活家人。
现在娘也老了,眼睛看不清了,父亲也走二十年了,娘常常向我们要父亲的遗照,捧在手里,自言自语的对着父亲的照片说着那时候的事。
父亲匍匐在南瓜地的东南角,顺着桑沟两边小心地摸着南瓜,摸到光滑的就摘下来,装进后面的麻袋里。父亲知道有毛的,还嫩的很,还有长头,舍不得摘下。
如潮的风雨中传来鹏飞的声音:”表叔,表叔,摘几个了?咱们回吧?”父亲应着,咽下口里的南瓜,肚子也不像刚才火辣辣的难受,腿上稍微有了力气。
父亲趁着闪电,这才看清楚,不太大的南瓜园里,南北各有一间高耸的瓜屋,黑暗中有几束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来,这光柱就像平原飞舞的毒蛇,让人心生恐惧。偶尔还从瓜屋里传来打枪声、谩骂声穿过厚重的风雨一圈圈地传导过来。
硕大瓜叶下躲雨的癞蛤蟆,似蹲似坐昂起嘴巴冲着天,双肩紧缩,双眼痛苦地紧闭着,仿佛端坐莲花台上的菩萨,不愿意睁开慈悲的双眼。
父亲拉着麻袋蹲着往回挪,后背撞上了一个敦实的身影。”谁?””我。”紧张地一问一答,一个熟悉的声音灌进了父亲的耳朵里。父亲冰凉的心里瞬间回暖了,还是村子西头的张高升。”来了几个人?”父亲小声问。”来了四个,都在地南头了,那边大点的南瓜一个都没有,都让偷玩了。带着他们往北走,又都惧怕看瓜的张拐子,以前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自从用半个死野兔子,巴结上了队长,给他安排了看南瓜的肥差,从这之后,这小子就六亲不认了,他自己光捡嫩的吃不说,还每天早上天还不亮,就在裤腰里绑上一块,给他的相好李桂花吃,以前李桂花哪里看的上张拐子,也不知道这小子交了什么狗屎运,好事都让这个王八蛋摊上了。”
”彭”的一声,瓜屋里有人朝这边打枪了。鹏飞小声说:”快走吧,雨小了,说不准一会看瓜的人出来巡逻了。”于是大家闭了嘴,按着来时的方向隐退进黑暗里。
四周的雨经风的搅动,打着旋落到了南瓜叶子上,四周的莎莎声,如天外的音乐,不知道是好听还是难听?这声音传过来又传过去,忽而旋转向上,飘向遥远的天际。
每一声雷鸣,一道闪电更坚定奶奶祷告的信念。此时的奶奶只有祈求她心中的上天,庇护她的儿子平安回来。娘也感觉从没有过的焦躁不安,她的双腿不自主的抖动。
那天娘的听力不知道比平时好上多少倍,再小的声音,娘听到好似炸雷一样。时间在娘的心里停止了,好像千年的夜。
娘忽然听到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是的!从西南方向,遥远的,时有时无的。终于听清楚了,这脚步声再熟悉不过了。娘紧绷着的心舒展了。娘的手颤抖着划亮火柴,点亮煤油灯,低矮的茅草房,瞬间就盈满了温暖的,橘黄色的灯光。娘看到了还跪在地上祷告的奶奶,说:”婆婆,快起来,容爸回来了!”奶奶听到后,先弯下腰,双手扶地,在慢慢地弓身,腾出一只手扶着脚踝,努力直起身子,四下看了一眼问:”容娘,容爸在哪里了?”娘小声对奶奶说:”我听到脚步声了!”奶奶高兴起来,说:”快把门打开!”
父亲看到家的方向,门吱呀一声开了,温暖的橘黄色的灯光,从门间溢了出来,父亲知道在灯光的深处,有我年迈的奶奶,和高度近视的娘,还有饥饿不堪的三岁姐姐。
父亲想着想着,感觉脚步快了,双腿也不在打颤,背着南瓜的双肩似乎有了顶天立地的力量。
父亲把南瓜倒在地上,娘和奶奶都数了几遍,大小不等七个南瓜,是的,是七个南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姐姐看看南瓜,看看父亲的脸,咯咯笑出声来。娘拿起一个嫩的,用雨水冲了一下,切了四块,奶奶缺少门牙,啃出了一轮轮起伏凸凹的山峰。
一夜的大雨荡涤了大地上的所有污垢,早晨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得清香,奶奶有了些精神,起个大早,搬个小板凳坐在家东的山墙边看太阳。奶奶看到湛蓝的天空有浮云飘过。东方的朝霞越来越红,而后又快速散开,布满天空。我看到奶奶眯起眼睛看朝霞,久违的笑容又荡漾在奶奶的脸上,奶奶的脸也被朝霞染红。
这天是1962年秋季的一个早晨,那年我奶奶64岁,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材,爬满皱纹的脸,花白的头发,身穿自己缝的老粗布大襟上衣,前怀补了一块大补丁,黑色的粗布裤子。我父亲29岁,黑瘦的脸泛着黄,瘦瘦的身材,穿着带补丁的裤子,年轻的父亲看上去就像50岁沧桑的老人。那年娘25岁,正值韶华,可被苦难岁月摧残的骨瘦如柴,没有一点朝气。姐姐三岁,最恐惧的就是饥饿,没有想到的是,饥饿伴随着她的整个童年。
那天早晨的风很大,那天的朝霞血一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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