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向来是避讳谈死的,“老”因为接近死,也极少被提起,老人被称为寿星,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些喜庆的祝词下面,总隐隐透着的对于未知死亡的恐惧。
和一味为来生作准备的埃及哲学不同,中国的哲学倾向于实用方面,儒家的入世哲学自不用说,即便是玄虚的道家,也只是对已存在的事物进行解读,极少探究生命起源,人之生死这类西方哲学的基本问题。
季路曾问孔子死是怎么回事,孔夫子答了句“未知生,焉知死”,从此之后几千年断绝了儒士对死亡的好奇。就连由佛教发展而来的禅宗,也不主张对死亡的冥想,曾有弟子问神山僧密禅师,“请师父谈一谈生死之事,”僧密禅师说:“你什么时候死过。”弟子说:“我不曾死过,也不会死,请师父明示。”僧密禅师说:“你既不曾死,又不会死,那么,只有亲自死一回方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圣人,禅师都只教导俗世子民着眼实事,死亡的话题自然也就被束之高阁了。
然而,即便是动物,对于死亡也有着极为奇异的举动,大象在看到同类的尸骸时,会变得情绪激动,并以鼻子触摸尸体,嗅来嗅去好像在悼念死者,猫临死时会想尽办法离开主人,不会死在家中,已具有了智慧和感情的人类,又怎么可能对自己的终极归宿无动于衷呢?
我们的先辈在对待死亡上,似乎有着两种近乎极端的态度,极度怕死和极不怕死。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是害怕死亡的,而表现的最为怕死的就是皇帝和贵族,他们太害怕失去人间的权势和享乐了。
晚年的秦始皇寻访不老仙药,想尽办法要成仙,《红楼梦》中宁国府的老爷贾敬,几十年不理族中事务,想练成金丹实现长生的夙愿,只可惜,“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在自然规律面前,无论在人间有着多大权势的人,都回复到了生来的平等。
齐景公看到大好江山,感叹长生的好处,晏子马上劝谏道,如果自古以来的人都不死,那么已死的太公、丁公将全占有齐国,桓公、襄公、文王、武王都被封为相,还有大王的地位吗?人终将失去对于岁月,权势的统治,把一切留给后代去享用。
怕死是人之常情,不怕死的人也不是真的不怕,只是险恶的生存环境逼迫着他们失去对生向往,死反倒不那么可怕了。
鲁迅先生曾将中国的封建社会分为两种时期,为奴隶的时期和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期,不断地改朝换代中,受苦的永远是老百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即便生活在太平盛世,依然逃不掉沉重的赋税,死反而是种解脱。
虽然没有系统的宗教观念,但古时候人总相信,人死后,仍会投胎回到阳世,只不过是换了个身份,这也没什么可怕的。生活中还有那么多没有解决的问题,这可比死更麻烦。超常的生存条件造就了中国百姓非同一般的忍耐力,可凡事都有个极限,忍无可忍,也就是爆发的时候了。梁山好汉们本想做良民,却处处受欺压,不得已落草为寇,他们讲究兄弟情义,对自己和他人的生命都不甚吝惜,孙二娘的黑店把人当“行货”,直接剐了做人肉包子,宋江要被砍头,众英雄前去劫法场,李逵手舞两把大斧,见人就砍,弄的是尸横遍野,我估摸着他们砍人时,也绝不怕死,反正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对死已经麻木的人自然什么也不怕。
一般而言,知识分子对死亡比较敏感,魏晋名士处在一个特殊的政治环境中,司马氏专权,一不留神说错了话,就有掉脑袋的危险,所以当时文人聚会多为清谈,即便如此,还是经常无辜被杀,于是养成他们的名士派头,放浪形骸,不拘生死,可实际上,名士做派下掩藏的是惴惴不安的心,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说道“死生亦大矣”,季羡林先生对魏晋名士们不怕死的态度也有一句评价,“如果真正认为死亡是微不足道的事,何必费那么大劲装疯卖傻呢?”可见,不怕死是假的,掌握不了命运的名士们,只能用怪诞去掩饰内心的矛盾。
我一直崇尚这样两种对待死亡的态度,一种是西方哲学家的态度,用哲学的思辨理智地分析死亡,蒙田说:“哲学即学死”,用人类的意志战胜对死的恐惧,更深一层的了解人生。另一种是中国近代老知识分子的态度,季羡林,萧乾,张中行,汪曾祺,这些走过战争和文革的老人,蹲过牛棚,挨过批斗,浪费掉了人生最宝贵的年华,在步入老境后,又重新拿起笔,写下对人生的感受,萧乾老人在文章中多次写到,“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言下之意是剩下的时间都是赚到的,没什么可害怕的了,只求站好人生最后一班岗,季羡林老人写的谈老年的文章最多,《九十述怀》《九三述怀》《九十五岁初度》,这些文章透出的是老人渴望在有生之年多做些事情的决心,对不久将至的死亡,不回避,不故作高深,更多的是豁达和从容。这种人生态度是刻意培养不来的,它需要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广博的学识做土壤。
想起一位女作家的话,大意是,如果人生是痛苦的,何必要再活一回,如果人生是快乐的,一次便已足够。死亡的宿命终不可改变,但若能真正清醒地活过一次,死过一次,也就该知足了。
(注:此为2013年旧文,发此留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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