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古典小说,大多累赘而冗长,说教气太浓,逃不开道德文章,济世安民的调子。先天不良,“饰小说以干县令”,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已有精彩的论述,勿庸我来赘述。洋文小说虽然也长篇大论,但百花齐放,一片生机勃勃,并且长盛不衰,像一树树繁花开在那里,虽举目浩瀚,却满眼风光。这种感觉我最初是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里读到的。
不得不说这是一部光华璀璨的书。
作者本人是运动员,虽身患哮喘,但元气充足。1905年开始构思这部作品,八年后出版第一部,再在接下来的八年时间,在打字机上敲完剩余几部,并且出版第二、三部,足见功力非凡。写自己生活过的地方,写亲情,写爱情,写同性恋,写七情六欲,对音乐,绘画的评点,以及臧否人物,二百多万个字,内容磅礴。
普鲁斯特是诗人。其实这部小说写的内容,在本质上并不独有,也不显普鲁斯特的功力。甚至我曾固执地执为,如果用同时代小说家的风格写这些故事,他并不一定写得过狄更斯和哈代,更难望巴尔扎克之项背。所以《追忆似水年华》的批评家们说三千页的稿子,二百多万字,真正有用的只不过一百来页。但普鲁斯特上承圣西蒙,塞维尼夫人,福楼拜等一干高手,兼通心理学、哲学,内功深厚,学究气浓,深窥文字的奥秘,普鲁斯特真正的高明之处在于,一座塔,一朵花,一丝气味,一片落叶,都能妙笔生花,绘出一副副图画,然后把人带入茫茫的思想旅程。而这些塔,花,或是落叶在当初只是稀松平常的东西,而经过了“追忆”的渲染和时间的发窖,居然变得如此的有份量。这是诗人之笔。
当初读到这部小说时,正值阳春三月,群莺乱飞。午间泡杯春茶,翻开李恒基先生所译的第一卷,就仿佛觉得普鲁斯特就坐在了对面。他的文字和我瞬间没有隔阂。我明白他行文褶皱里每处隐藏的心思,我能看到他意识流动的方向。没成想这些文字跨越一百多年的时间和空间,借先生之笔,飞到了一个普通中国读者的灵魂里生根发芽,思及此,怎不让人欣然而忘食。他的文字明珠一样闪耀,简洁,明快如刀,毫无拖沓之感,像瘦金体书法。字里行间散着淡淡的文艺腔,如初秋的丹桂沁人心脾。这是我喜欢的文字。类似的阅读快感,我只在金人译《静静的顿河》,赵苏苏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王道乾译杜拉斯的《情人》里读过。
和伍尔夫的《到灯塔去》相比,这部小说恢宏壮阔如银河落九天,比起福克纳的《浮华与喧闹》,文气像长川大河连绵不绝,比起《尤利西斯》,它没有密密麻麻的暗喻,更接地气。巴尔扎克用91部小说,两千多个人物,描绘了整个法国世界,如果说巴是一位精力充沛的工笔画家,那么普鲁斯特更像一位双料级的大师,起先一砚浓墨泼在宣纸上,皴染勾勒,纯熟的写意手法,意蕴深远。而后,勾描涂点,一笔一划,立杆见影,一个个人物跃然纸上。
普鲁斯特写的是自己,画的是众生像,所以有人说,一部《追忆似水年华》写尽了一个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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