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徕卡
新店开业的那个早晨,是东三街秋日里最热闹的时刻。
李建军不知从哪里请来的风水先生,给挑了这个黄道吉日,黑头则亲自帮忙挂上了招牌。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些原本并不怎么待见他们的街坊四邻,也都专门抽出时间赶来捧场。老李、老赵、王大麻子,那些我曾见过或没见过的人,把原本就不怎么宽阔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陆廷一雇了一辆货车,提前三天就把该搬走的东西都搬走了,那天却又专程回来了一趟。
但热闹终归是短暂的,漫长的孤独与平淡才是生活的真相。
这店虽然名义上是我们三个人开的,实际上却只有我在经营。李建军整天连个人影都见不到,黑头倒是偶尔还来转一转。
新店运转了几天,我从一个来修理电热扇的老太口中得知,李建军平日常捎些坏了的小家电回来,让我帮着检修,其实是拿我做了顺水人情。不过,这样也好,等于给店里提前打了广告,所以开业以来,我的生意虽然不算兴隆,却也说不上冷清。
陆廷一把钥匙交给我们的时候,也把他这些年做生意的一些心得跟我交了底,概括起来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家电更新换代的速度在加快,要在这行混下去,必须要及时学习新技术;二是家电生产企业的售后服务将越来越完善, 要从他们碗里抢饭吃,就必须要从维修的便利性和质量保证着手;三是新的家电产品层出不穷,价格也越来越低,一旦电器出现故障,人们将更倾向于用新产品代替旧产品,而不是送来维修。总之一句话,家电维修这一行,生意会越来越难做。
这一番话,对我这个刚入行的人来说,无异于一盆冷水浇在头上。我想了想,既然已经上了这座独木桥,就要想办法走下去,这门生意要想长久做下去,确实不能只靠维修。我去购书中心转了半天,买回几本教程,又去电子市场采购了一批零配件,利用空闲时间,开始自学组装手机、电视、平板电脑以及一些简单的小家电,并把一直没怎么认真钻研的编程课,也重新拾了起来,在自己拼装的那些玩意上现学现用。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对我这个连技校都没上过的人来说,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在这时,那个格子衫女孩又出现了。虽然那时天色已晚,但她一跨进店门,我还是立刻就认出了她的背包。
这次,我看清了她的面容,说不上漂亮,也不算难看,是那种走在人群中很难一眼认出的女孩,但她身上却有一种气质,一种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淡定与从容。她换了一身装束,依然十分干练,上身套一件宽大的灰蓝色休闲衬衫,下身穿一条黑色休闲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帆布板鞋,头发披散开来,脸上略施粉黛,下巴微微上扬,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傲气。
她缓步走到我的身边站住,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后下巴轻轻一抬,问:“哎,胶片相机会修吗?”
“不一定,得先瞧瞧。”我斜眼看了看她,心脏不由地加快了跳动。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台银色的徕卡相机递给我,看不出是什么型号。
“什么问题?”我一边问一边接过来,把它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徕卡相机,以前只听说这牌子很贵,却没有亲眼目睹过,此刻拿在手上, 才感受到它的机械之美。这相机不大,分量却不轻,机身中间环覆了一圈黑色的真皮,像一件贴身的吊带短衫,露出两端银白的外壳,好似两条光滑的手臂,冷光熠熠。它的每一个结构都恰如其分,每一个部件都配置得当,如同精心雕琢的一般,而磨损处的擦痕,又增加了它的沧桑感,将其称之为一件艺术品并不为过。
“不知道,这是我们老师的,叫我找人给看看。”她满不在乎地说,“反正就是用不了。”
“现在胶卷都不好买了,修好也是个摆设,还费这劲干啥。”我装作一副懂行的样子,一边端详一边开玩笑道。
“我也这么觉得,搞不懂他们这些玩摄影的人都怎么想的!”她踱着步子在店里转了一圈,心不在焉地说,“听说这台相机对他有特殊的意义,你给瞄两眼吧,能修就修,不能修我再找找别人。”
“这是纯机械结构的,可能有点难度。”我嘴上这么说,脑中则在飞快地思索该开个什么价,毕竟是第一次接到这种单——一台过时的老古董,不,是一件精美的机械雕塑。
“我不急,你慢慢琢磨。”她扫了一眼我腿上的绷带,问,“哎,你腿怎么了?”
听她这么问,我不禁心头一紧:“骨折,车祸摔的。”
“那你可够倒霉的。”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又说,“我听说这附近很多混黑道的人,老爱找人麻烦,怪让人害怕的。等会儿要是在这儿碰到,你可得提醒一下,我一个小丫头,可惹不起他们!”
“我没听说过什么黑道白道。”
“没听说过?怎么可能?前两天就有几个被警察抓走的,都上新闻了。我听说,好像一个叫李建军的偷了他们什么东西,差点被打死。”她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嘴角挂着挑衅的笑容,“你不会就是李建军吧?是不是怕丢脸,不好意思说自己被打断了腿,所以骗我说出了车祸?”
我心头一颤,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我又不认识你,有必要对你撒谎吗?”
“那倒也是。”她愣了愣,咯咯一笑,漫不经心地问,“这李建军什么人呀,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去招惹黑社会?”
“不认识。”我心脏怦怦乱跳,不敢继续跟她纠缠下去,念头一转,晃了晃手里的相机,岔开话题说,“这相机从外面看不出什么问题,恐怕得拆开仔细检查一下,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先放在这里,到时候我通知你来拿。”
“需要几天?”
“大概两三天。”
她皱起眉头,低头在原地缓缓踱了两步,说:“我到时候直接过来吧,你给我开张单。”
从上次看见她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从来没有哪个只一面之缘的人,会在我脑海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凭直觉,我知道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至于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只是感到一阵阵莫名的焦虑和不安。把她送走之后,我连忙打电话给李建军和黑头,把他们叫了回来。
我们关了店门,围着桌上的徕卡相机坐成一圈。李建军和黑头听我把这两次与那女孩相遇的情形讲述了一遍,又反复问了几次她的身形样貌,冥思苦想半天,一点头绪都没有。
“没留电话也不知道长什么样,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这怎么去查!”李建军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埋怨道,“你怎么不拍个照?”
“当时一紧张,就没想起这一茬。”
“这也不能怪小高,他又没你那么多鬼心眼。在那种情况下,能有心思把相机留下,对他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黑头把相机拿在手里,一边把玩一边不急不躁地说,“这种相机,我以前见过,当年一台就要两三万块钱。我不信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会不要了!”
“她什么时候来拿?”他一只手托住下巴,手指在嘴唇上蹭来蹭去。
“下周三。”
“这都什么年代了,一台坏了的胶卷相机,你还当是什么宝贝?”李建军撇了撇嘴,懊恼地说,“当初真不该让陆廷一把摄像头拆走。”
这些天,我总感到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却又捉摸不定,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豁然开朗。我清了清嗓子,轻声道:“那个,我正有个事要跟你们说,前些日子你们让我去厂里打听,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
“有什么发现吗?”李建军眼神一亮,打断了我的话。
“倒没发现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厂里安装了监控摄像。我四处转了转,发现不光车间里,连外围也有,基本上四周的情况都能拍到。”说完,我又补充道,“不过,监控视频只有保安科才能查看,我没这资格,就看你们有没有办法了。”
李建军缓缓吐出一口烟,嘿嘿一笑,说:“我以为有新情况呢。监控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上周我去找了一趟韩天林。那小子,一开始还跟我摆臭架子,死活不让看,我把他那点破事儿一抖搂,立马就怂了。到最后,还不是我想看多长时间就看多长时间!”
“行了,知道你能耐大。”黑头不耐烦地问,“有什么发现没有?”
李建军收起笑容,皱了皱眉,说:“除了阿火他们,确实有那么两三天,几个生面孔在电子厂周围转悠过,有时两个人,有时三个人。不过,都是男的。”
“你们说,这女的会不会跟他们是一伙的?”我瞄了他们一眼,提出了自己的猜想。
“不好说。”黑头仿佛喃喃自语,整个人陷入沉思之中,过了片刻,他扫视了我们一眼,说,“我这边倒是有点收获。”
我和李建军一齐看着他,听他继续说下去:“阿火有几个小弟躲在老林的制衣厂,上周让我给逮了个正着。但是,据他们交待,最近一段时间警察盯的很紧,根本就没有什么交易。”
“没有交易?不可能吧?”李建军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道,“会不会是他们没参与这事,所以不了解情况?”
“我仔细观察过他们,不太像撒谎。”黑头低头沉思片刻,说,“虽然没有交易,警察倒是去找过好几次阿火。”
“警察?”李建军和我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他伸向烟灰缸的手指停在半空。
“对,”黑头看了我们一眼,解释道,“这也正常,在国庆、春节这样的节假日,或者是一些专项行动的特殊时期,局里经常会对辖区内重点关注的对象,派人去提前敲打敲打,省得他们惹麻烦。”
“哦,”李建军弹了弹烟灰,不置褒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之前阿火提到过一个雷老板,知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我了解过,这个雷老板叫雷天恩,原名叫雷武,因为喜欢听郭德纲的相声,特别是那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所以改名叫雷天恩。他虽然是本地人,但初中毕业后就跟着父亲去了澳洲,五年前回国,在珠三角和长三角几个城市混过,但时间都不长,一直到去年回来创立了一家叫“金福山”的公司,才算基本稳定下来,今年被市里评为优秀创业人才,给了不少扶持政策。”
李建军咧嘴一笑,打趣道:“常年生活在海外的人,还喜欢听相声,这老板挺爱国呀!”
黑头没有接他的话,继续说:“现在国内各个城市之间的人才争夺非常火热,这就给了很多人以可乘之机,他们自称海外高级人才,其实就是在国外混几年,瞅准机会回来,打着科技创新、商业创新的旗号,组建一些空壳公司,套取政府的政策补贴。这个雷老板回国以后,在很多地方注册成立过公司,但都是拿到补贴资金之后就溜之大吉,去年成立的这家‘金福山’,到现在为止纳税都没超过十万块,扶持资金倒是已经到手几百万了。”
“政府的钱这么好骗?没人管吗?”我和李建军都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简直匪夷所思!
“反正又不用自己掏腰包,多一个人来就是多一个指标,在领导眼里,那就是多一条政绩。所以,尽管大家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黑头无奈地摇了摇头。
“妈的,有钱大把大把地往坑里扔,西二街那条路修三年了,到现在还是个半拉子工程。”李建军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忿恨地戳了几下,又问,“不扯那么远了,这个雷天恩跟阿火是什么关系?”
“我正要说这个,金福山公司对外宣称是一家科技金融公司,实际上主要业务就是放高利贷,雷天恩利用这家公司还收购了几家本地的小公司,用来掩护他的走私买卖。阿火是四个月前被雷天恩拉拢过去的,主要是帮着干一些催收欠款、敲诈勒索的活。他虽然进公司的时间不长,但地位升的很快,估计帮着干了不少脏活。”
“从金福山下手,或许能查到点有用的东西。”李建军喃喃地说。
在目前没有其他直接线索的情况下,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我和黑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砰、砰、砰——”
突然,一阵清脆的敲击声响起,把我们三个都吓了一跳。我扭头看去,一张少女的脸孔正贴在玻璃窗上,瞪大了双眼望着我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