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的下课铃声响起,他合上讲台上的教案,扫了一眼台下亟不可待早就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家的学生们喊了句“下课”。他这学期好不容易争取到学校下午最后一节选修课程的机会,给学生们开一门文学课,讲讲自己喜欢的作家和写作手法。但在这些高中生眼里所谓文学如果和高考阅读理解和作文题没有关系,似乎就没什么价值。可想而知这门课上得冷冷清清,学生不是上了两周就转到楼上的电影欣赏课去看电影,就是拿出晚上的家庭作业写着算着,他一个人在讲台上自说自话。
收拾完自己的讲义和教案,教室里只剩他一人,他用食指的第二个关节使劲戳了戳右边的太阳穴,忘了毕业工作后多久就害上了偏头痛的毛病,时不时发作右边脑袋太阳穴处就疼得像针扎一般。不过想起上课时自己独自在台上激情澎湃,台下只有学生聊天和作业本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又不禁咧了咧嘴角,不知道是自嘲还是自怜,反正在他印象里自己最近这种不协调的微笑似乎越来越经常展现在他青涩不再的脸上。
走出教室,那些把选修课程当自习课的老师早就在走廊上三五成群走着聊着:“哎,应付上级检查搞什么选修,和高考无关学生又不爱听,还浪费我们老师时间。”“上级的任务嘛,一级压下一级,只能搞个形式糊弄一下,谁都没办法。走吧走吧”
“诶,话说吴老师你孩子上的那个钢琴班怎么样?你孩子真是厉害,光乐器就已经学了好几样呢。”“没有啦,人家孩子都在学,哪敢让自己孩子落下。周末不是补习班就是兴趣班。也知道孩子累,可社会就是这样,也是谁都没办法。”
他想起自己童年的周末,那时还没那么多的补习班兴趣班,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可以到路边的音像店里借盗版VCD回家看,交上10块钱的押金,1块钱的花销就可以享受一天的光影乐趣。记得那是港片的黄金时代,每个周末都在香港电影伴随下度过。也是在那个时候起他有了自己的理想,当一个编剧,能在自己的笔下写出那些有血有肉的人物,快意恩仇的故事。
忽而一阵十一月的冷风吹过打断了往事,右边太阳穴的疼痛似乎又加剧了一些,他连忙拉高了外套的拉链,手套进口袋。望了望天边压来团团黑云,避开人群往另外一个楼梯口匆匆走去。
来到教师停车棚他调了调公文包的背带,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即使上班两年多,他也没改掉骑车上班的习惯。在这个生他养他的南方小城,他喜欢骑车出行,一来方便,到这个城镇的任何一个地方骑车最多不过十来分钟。二来自行车也承载了太多往事,和她在高中就认识,大学正好都在同一个大学的中文系,碰巧两人兴趣相投,在一起到现在已五年有余。骑车的时候,他老想起那个和她在一起的第一个夏天,在学校的那条林荫小道,他骑着那辆破单车,她坐在后座轻轻偎在他宽阔的后背上。路旁两列高高的玉兰树,夏日的阳光穿过密密的玉兰树叶竟也变得温柔起来,斑斑驳驳地散在他俩还略显稚嫩的脸上。一阵微风抚来,浓浓的玉兰花香随之飘散,但他依然感觉得到在他身后她头发的淡淡的香气,只有她才有的味道。那时不解风情的他还倔强的说着:“杜琪峰的电影才不适合和你这样的女文青一起看呢,不对你胃口的。”她打趣道:“切,就你能,每天不是编剧手法就是文学理论。也不见你说出个所以然来。我最近导师布置了个关于《了不起的盖茨比》的赏析论文。文学青年先生,你可有胆和我一起读一起写?”说着她一边捏了一下他的大腿,一边手把他的腰抱得更紧了。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一声闷雷把他从遥远的回忆拉回现在。十一月的天暗得特别快,他回过神认真看着前面的路,加快着骑车的速度。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城,近几年变化得有点多,路面铺上了柏油,道路两旁高楼拔地而起。由于经济转型,原来的渔业养殖业小城建起了码头、钢铁厂等重工业,空气中不时弥漫着一股硫化物的刺鼻气息,像今天这种鬼天气,还升起了浓浓的雾霾。在这灰蒙蒙的雾中,高楼犹如耸立在两边由灰烬堆成的巨兽,注视着路上一行行只见车灯闪耀、轮廓朦胧的车流,如幽灵一般穿梭前行。一个个灰蒙蒙的人,在尘土飞扬中,伴随着汽车的喇叭声,发动机的轰鸣声,人群的喧闹声,出现又消失。路旁各色各样的商店招牌、霓虹彩灯在这片灰蒙蒙之中闪耀着迷离的光华。远远望去其中最显眼的要算是各色机关单位门口的LED灯牌,流动显示着当前最流行的口号标语“树清廉风气人人争先,创文明单位个个一流”“为人民服务是唯一宗旨,谋经济发展是第一要务”……
在小区楼下停了单车,路上发觉刹车有点松动,但他现在也无心去修,想起上周她淡淡地对他说“老公我们去买辆小车吧,现在单位里谁还没有辆车,再说现在公车管得严,以后出去交际应酬,有个车方便些,偶尔还能送送领导做做人情。你以后也不用骑那破自行车”呵,好个交际应酬做做人情,他心里暗想。这些年除了这小城的面貌之外改变的东西还很多。还记刚工作那会,一天晚上她满身酒气回到家里,泪眼婆娑,说单位有个接待,非要她留下吃饭,酒席上被灌了不少酒,受了不少委屈。他抱着她,说“去他妈的,咱们不干了。我又不是没工作,以后还能卖剧本赚钱。你就好好的在家里,做你喜欢的事,写你喜欢的小说。我养你。”可当时为了她这个工作岗位,她花了半年时间准备考试,她家里也耗费了很多财力跑了很多关系,她不愿放弃。
以后就是无尽的交际应酬,她也越来越谙于世故,在单位里左右逢源深得领导赏识。随之而来他们一起的时光也从那个记忆中明媚的夏日流转到如今这个十一月的雨夜。她在家的时间也少了,深夜回家倒头就睡。一次争吵中她带着酒意大喊:“我这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和我们的将来,你那点当老师的工资能给我想要的生活吗?说卖剧本,你书房抽屉里那堆纸什么时候卖过一分钱!我不谋求点发展行吗?”那一次他也像往常一样紧咬着牙,但没有阻止眼眶里涌出泪来。突然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他的思绪,听筒里传来她的声音“今晚单位有事,在单位后面私房菜吃饭,不回家吃了。”
他接完电话站在上行的电梯里,脑子里突然回荡着一首许多年未听的老歌:“……And it's hard to hold a candle in the cold November rain……”他明白今晚他需要喝点酒了。
“轰”又是一声闷雷,将他从一阵眩晕中惊醒,他瞥了一眼地上胡乱扔着的空酒瓶,发现此时窗外已是大雨倾盆。他的右边太阳穴处的青筋抽动,疼得好似炸裂一般。电视开着,电视里一群红男绿女,演着所谓的“真人秀”节目,按着台本耍宝发出做作的笑声,拿着一期节目上百万的片酬,玩着一种撕掉对方背后牌子的游戏。不知是疼痛,酒精,窗外的雷声,电视里别扭的笑声还是全部这些因素在此时此刻汇集的诡异巧合,他觉得他比这些年来的任何时刻都要清醒。他脑中的一处随着雷声“崩”的一声断开了,像打开了一道阀门,天旋地转,压抑在记忆底层的一些画面一下释放而出。
“老弟,你这本子确实可以,但我们不敢要,没有导演敢拍,几千万的投资进去了,广电总局一卡,一分钱都回不来。这年头我们投资方哪个不是为了钱去的”
“儿子,你在别在大城市耗着了,咱们家里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耗不起啊,回来当个语文老师多好。 ”
“我们女儿跟着你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考上了有编制了,你让她辞职!年轻人受点委屈算什么!你不干,千千万万人在后面挤破头想干呢。”
脑海里翻腾着无数的片段和声音,有如瓢泼的雨水向他袭来,浇透了全身。他身体里有一束淡淡的火苗,在雨中不安地扭动,仿佛在下一秒即将熄灭,一瞬间他的世界好像变得无比寂静,寂静得他可以听到窗外雨滴落在柏油路上的声音。他明白了,自己一辈子都在妥协中度过。不知是这个时代、这个环境,还是人骨子里本来就存在的什么东西,像路上灰蒙蒙的空气,渐渐模糊了穿梭其间的行人。他本想退一步就能多一步的生存空间,没想到这个世界早就和他认识的不一样了,退到最后一无所有,自己心爱的人和事、甚至自己都没了。
这时他缓缓却有力地站起身来,浑身冷冰冰的,头和手却燃烧一般的烫,将头顶和手心的汗蒸腾起阵阵水汽。他把手往裤子上一擦,在杂物间里翻出了一桶汽油。不回头地向雨中慢慢走去。远处的路口,在大雨中除了一盏绿灯,又小又远,什么也看不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