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看医生的过程总是乏味得令人昏昏欲睡,但实际上你又不可能真的睡着。人们叽叽咕咕地交流病情,吵吵嚷嚷地质问前台,或者默默无语地坐在角落刷着手机。被很多种声音,无数种情绪包围,竟彷若彼此隔离。形形色色的人从四周经过,大都匆忙而焦虑,自己的精神无比枯燥,目的又极其单一。看医生治好病,自己的天地只剩下这一件事,根本无暇顾及别人的喜悲。时不时像长颈鹿般伸长脖子,瞪着诊室门口叫号的液晶显示屏,希望那个数字越来越逼近自己。这样的画面重复得实在太多,以至于我忘记了许多医生的面孔,处方的内容,亦或谈话的场景,却还记得一个个孤零零等待的身影。
有时是为了获得一剂良方,穿梭在广安门医院拥挤的大厅中,排队缴费取药;有时是为了白发苍苍老中医的金口玉言,在中医医院矫揉造作的仿古椅子上打着瞌睡;更无数次在协和医院三楼的超声科枯坐几小时,又一路走回灯市口地铁站,只为了得到一纸甲状腺没有恶化的保证。北京的地铁,大概是全世界最拥挤也最寂寞的地方,人像罐头里的青豆一样紧紧地塞在一起,又各自怀着不为人知的心酸与梦想,垂下眼睛,佯装平静。而我大概是汹涌的下班人流中最为诡异的一个,拎着沉重的药袋子,缓慢而拖沓地行走在归家的旅途。别人的梦想是金钱和事业,我的梦想是尽早摆脱这些中药。这种背道而驰隐约带来了独特感,生活本身已经如此平凡无奇,生命本身已经如此庸碌无为,我急切地渴望与众不同,哪怕是得了一种疾病。这简直是极其扭曲的成就感,却在很多时刻充盈着我的脑海。
距离痊愈仍遥遥无期,脖子上的肿块也丝毫没有减小的迹象,但生活在点滴地改变。早晚铁打不动的一碗乌黑的中药,我已经能不皱眉头地喝下,只是无法避免如孕妇般频繁的夜尿;轻车熟路地坐在抽血窗口前,毫无情绪地盯着针头扎进皮肉,偶尔对自己并非鲜红色的血液感到一丝厌恶;和别人侃侃而谈甲状腺的各种疗法和有名的医生,仿佛仅仅是因为兴趣才了解这种疾病。人人都说“久病成医”,我当然没有成为医生,却变成了一根“麻”木。知道自己不会迅速地因此而死,也决不会轻易地好转,日子还是要继续,药还是要喝,索性视而不见,避而走之。我开始在外面吃饭,火锅烤鱼荤腥不忌,也会趁爸爸不注意把鸭脖子藏在书柜里,深夜大快朵颐。前面才说过我不是嘴馋之人,现在却是啪啪打脸。就这样一边喝中药做检查,一边熟视无睹地往前走,日历一翻就是四年。
这一千多个日夜里,大多数时候我都逍遥自在,仿佛再正常不过,心里偶尔冒出的担忧在一成不变的检查数据面前又迅即地消失。但爸爸却不像我这样心大,一如既往勤勤恳恳地熬中药,做素食,看资料到深夜。他急切地盼望我能够痊愈,又坚持暂时不做手术,但中药显而易见地缓慢甚至于无效,我们的关系就在这种拧巴的局面中开始撕裂。门禁依旧,上床睡觉时间还大大提前,再一次回到上大学前严格管束的记忆;素食依旧,还多了苦涩无比的灵芝熬成的水,便不可抑制地产生抗拒与反叛。小时候我震慑于他的雷霆之怒,从不敢顶撞辩驳;现在终于翅膀硬了,扑棱着去啄他身上的毛,却发现曾经丰满的羽翼早已为我而凋零。我很像他,相似的外貌,暴躁的脾气;又完全不像他,这一生都做不到如此爱一个人。他由心而发又给予我的这种爱,无声,严肃,难以细诉;那是对儿女天然的深情,全然付出,无以为报。
我还没有做父母,实在无法承受这种深情的重量,也无可奈何地屈服在重量之下,吵过哭过之后,仍然老老实实地喝中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配合。也许这不是一条正确的路,路旁经过的人也时常投来不赞同的眼光,但毫无疑问地,虽然最终的方向不可知,但当时的我们充满希望地走在路上。以前总以为面对疾病应当是乐观,坚强,理智,清醒;但到了自己身上,才发现是纠结,矛盾,软弱,迁就。我从来都不是强者,只是一个最为普通而怕死的小女子,流过眼泪咽过苦,绕过弯路吃过亏。在国内的这四年,虽没有采取措施斩除病根,但也没有松懈过持续不断的监测,肿胀的甲状腺仿佛静止一般和我共存,直至踏出国门。我应该感谢它的不变给我带来的勇气,就像每个相似的晨昏带给我的安定,毕竟有时候对未来的信心并非来自伟大的成就,而是一如往常的日升日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