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据萧伯纳研究，悲剧有两类：
①得到不想得到的;
②得不到想得到的。
那么宓哥呀宓哥：
毛彦文是你想得到的吗？——那巴黎结婚改订婚怎么解释？
毛彦文不是你想得到的吗？——那苦求六年怎么解释？到此时，一场闹剧吗？
"毛马"上半程结束。
下半程，应叫“折磨”，从1937年12月，到1978年1月。
一手好牌，硬是打烂了。
有人归之于吴宓的性格。认为其患得患失画龙画虎，怕与毛婚后再象前边一样不和谐，所以，事到临头先打怵，叶公好龙。
有人认为吴宓本是好色之徒，说他就是大观园里的贾宝玉，见一个爱一个。连顾毓琇这样颇具学养的人，都忍不住说他是“千古多情吴雨僧”(吴宓字雨僧);
他的两个好朋友，冯友兰预言其两头落空，谁也得不到; 陈寅恪说他本性浪漫，象个热水瓶，需拔掉塞子，释放热气。
以上所言，都不差。还有个因素，必须注意才行。
吴宓生于1894年8月，彼时三十出头，名校海龟，三所大学的教授，游学欧洲，创办清华大学国学院和外文系，达到了一生事业的最高峰(后来再也没有超越)。
这么牛叉的履历，心气高着呢！加上诗人气质，加上浪漫情怀，加上荷尔蒙鼓荡……你想想吧！既不能闲着，又不能轻易叫谁栓住。
折腾折腾先。
几十年后，毛彦文的一段文字真正写出了宓之所求：“吴脑中似乎有一幻想女子，这个女子要象他一样中英文俱佳。又要有很深的文学造诣; 能与他唱和诗词，还要善于辞令; 能在他的朋友同事间周旋; 能在他们当中谈古说今。"
——这不林徽因嘛！
所有关于宓哥瞎折腾的疑惑，这是最好的注脚。
七七事变后，吴宓随校南迁，在长沙临时大学文学院任教，有一同事贺麟。
是年12月31日晚，虽悍敌入侵，但大学师生不是国军，翌日元旦，年，该过当过， 所以，有新年同乐会。
散了后，贺麟说：跟我到阅报室看个东西。
——26日汉口《大公报》电讯：“熊希龄君，于25日在香港病逝。"
红颜多舛。婚后才二年十个月，毛彦文就没了夫君。
熊希龄是个慈善家，在北京办了个香山慈幼院。毛彦文对慈善事业很是倾心。她嫁给熊老头，有熊芷和朱曦的热心撮合，更与毛想做慈善有关。
婚后去香港，熊希龄和毛彦文打算由此转道长沙，处理香山慈幼院分院事宜。不料熊氏中风，客死他乡。
对此，吴宓的反应是震惊，悲痛。他当晚的日记：
“宓震惊，深为彦悲痛。万感纷集，终霄不能成寐。……思感缠绵，而东方破晓。……人生如小说戏剧，真到结尾收场时矣。"
个中滋味，沧海桑田。
吴宓与贺麟联名电唁，因电报局节日放假没发成。他致函湖南教育厅长朱经农，索要毛在港住址，朱未复。遂又致函毛子水，知是香港跑马地凤辉台16号。
"宓按，凤去台空，此地名亦不详之征。"(《吴宓日记》)
看风水呢！
一系列动作之后，吴宓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熊公既殁，宓或可有机缘与彦重复旧好，终成眷属乎。"(《吴宓日记》)——毛彦文又是一个人了，要不再试试？
写信。倾诉离別苦，倾诉相思愁。这都是铺垫。主题嘛，你懂的。
旧情复发，譬如顽疾。每致一函，每感慰藉。吴宓用雪片般的信函，把自己的情思泄往香港。又疯了。
你吴宓不长记性，彦可长着呢。毛彦文不予理睬。办完丧事后，回国干慈善。在重庆设立红十字总会，在万县筹设慈幼院，就是不理吴宓。不但不理，还把所有未拆封的信函，叫沈从文寄回，写上四个字：永勿来信。
凉凉！
那就找人诉说吧。
鲁迅先生是白话文践行者。先生在1924年写了篇小说叫《祝福》。主人公祥林嫂，是文中“我”的四叔的仆人。儿子毛毛，因她的疏忽发生了意外。祥林嫂逢人便诉说事发经过，渐渐的，人们对她由同情变为厌烦。
热脸贴不上冷腚，说说行吧？吴宓成了祥林嫂。
先和凫公说。
凫公名不详，时任军委办公厅秘书。1938年春节认识后便"可堪生死摇魂梦，只与悲歌历夏秋"，对自己的情事，除了贺麟，便与凫公诉说。
凫公清醒。凫公告诫，"宓可存爱彦之心，但不必再去接近“。
不听。
后来，临时大学迁移昆明，组建著名的西南联大。联大教授吴宓结识了个陕西老乡，叫做关麟征，时任第九集团军总司令，驻守滇边。
在彦怎么也不搭理宓，宓“百感交集不胜痛悔"之际，自然诉之乡党。酒余饭后，关将军详细听取了吴宓教授关于爱情问题的汇报后，指示如次：
“一、统论全局，宓秉真情，彦用手段，宓之行动错误，彦之心术不端。宓是过，彦是恶。
“二、彦只欲指挥操纵宓，以表示其权力。
“三、其三年来对宓之行事一贯，始终只是极自私而冷淡将宓推开，只恐沾染受损，绝无丝毫为宓着想之意。”
结论："宜毅然将彦事宣告终结，另寻佳偶。"
黄埔军校出身的军事家确有战略眼光，经此条分缕析，取舍自是分明。
众人皆醒，唯宓独醉。
但接下来，还带了个花絮。
吴宓同时汇报了有关爱情问题的其他事项。
他说：我现在还和昆明诗人卢雪梅谈着，也喜欢联大助教张尔琼，还与昆明一外资公司女职员叫做琰的热乎着，这三个加上彦，要谁？
关将军套了一下《孙子兵法》，劝曰：
"与雪梅结婚不宜，即琰亦恐难成。皆当放弃。彼多才而个性强之女子，实乏情感，只欲操纵爱人丈夫，使之听命，不可为室家。娶妻以河北女子为最好，盖北方女子柔而多情。"
你这几个都不行，找个黄河以北的吧——柔而多情嘛。
关将军一番军情剖析，不但梅琼琰彦不行，而且整个南方女子都"不可为室家"！白忙活了？
吴宓又继续向关将军汇报并夹杂诉说，别人不宜且不宜矣，彦务须要得！务须要得！
加时讨论后，将军一锤定音：镜里拈花，水中捉月，去球！
彻底凉凉。
此其时也，吴宓逢人便诉。久而久之，习而惯之，有时竟在课堂上诉说！还说出意中人的小名！真疯了，或者是心中有魔，直到1978年1月，在老家去世。
…………
1949年，毛彦文赴美医病，1962年到台湾定居。1999年10月2日在台北仙逝，享年102岁。无子无女，留《往事》一册。
书中评价：
"吴君是一位文人学者，心地善良，为人拘谨，有正义感。
"有浓厚的书生气质而兼有几份浪漫气息。
"他离婚后对于前妻仍倍加关切，不仅负担她及他们女儿的生活费及教育费，传闻有时还去探望陈女士。
“他不是一个薄情者。
"传闻吴君已于数年前逝世，一代学者，默默以没，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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