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故事多了,人就老了。
”白头宫女在,闲座说玄宗。”
——写了上句话,想到这句诗。
奇怪的思维导图。
老了的吴宓,在西南师范学院当教授。
西师教授吴宓西师在重庆。
先在沙坪坝后迁北碚,座落缙云山上。部属重点院校。
一九八O年代,我去过。参加教育部在那里召开的教学研讨会,待了十多天。
校园很大,很美。据说围墙比故官的还长几米。校园里一片玉米,一片果园,当时见了,颇感诧异。
现在这个学校没了。
2005年,与西农合并,组建西南大学。
西南大学老了的吴宓教授,心境渐趋平和。
毛彦文已由台去美,后由美返台了,鞭长莫及。在当时的背景下,甚至偷着想她,也叫人怕怕呢。
就心境平和了。
就放下了与女人有关的爱恨,有关的情仇。
就积极投身于思想改造运动。旧社会过来的人,脑子里有些东西是需要打扫的。
谁也没有想到,老了的吴宓教授又风光了一回。
这一回,衍生出他第二段婚姻。
这第二段婚姻,让他措手不及。
爱情来的太意外。幸福来的太凶猛。
(思想一改造就有了回报,且回报的蜜汁香艳,尽管措手不及,老哥哥没计较,笑纳了这份惊喜的溢价。)
我说过两次了:冥冥之中有双看不见的手。
仍是那双看不见的手,摆布或安排着。
看来,老哥哥这一生必须戏剧化。
尤其是老哥哥之于情和爱,必须献了青春献黄昏。
——不服?果断叫你献终身!
放下了的,拾起来吧。
1952年,吴宓教授在《新华日报》发表题为《改造思想,站稳立场,勉为人民教师》的文章。
后经《光明日报》转载,轰动全国。
旧知识分子,沐浴新社会的阳光雨露后,本是谈个认识表个态,抒发个小情怀,说是"轰动全国",其实就是轰动了文教圈里和他一样的那一拨人。
其他还有谁人,会在意这些乏趣的文字呢!
可事情往往就这么无厘头。
重庆有个重庆大学,重庆大学有个法律系,法律系有个女学生,这个女学生名叫邹兰芳。
寻常世俗的名字。后来却有超越世俗的非常之举。
邹兰芳竟然有兴趣看了老哥哥的文章。
看了之后,又一番全面调研多方了解,老哥哥的形象居然生动起来了。
不由得芳心一紧:
——这人有才,我要崇拜!
写信。登门。
拜访求教后,顺便为老哥哥浆洗缝补端饭递茶……
各种手段各种操作,以行动温暖,以行动打动。
老哥哥被温暖打动得一塌糊涂。
“记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老哥哥是老司机。
就这样,突如其来的爱,让皱纹满布的60岁灵魂,走进了20岁初开的情窦。
1953年6月,吴宓同志邹兰芳同志傲娇地忽略了一个个错愕的眼神,结了婚。
一个个眼神很懊丧:两位同志怎么不停一停,细细体会三秒钟?
政治运动带给的风光,裹挟起一老一少,又惊了回世,骇了回俗,再为老哥哥戏剧化命运添料加戏。
造化弄人。
当初,他们说好了要结百年之好。
可是,只有三年。只能三年。
篡改结果的,不是悬殊的年龄,是疾病。
婚后仅仅三度春秋,肺病就带走了邹兰芳。
"醉到西楼醒不起。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苦命人尝不到甜水。
老哥哥,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哭!
哭你的命,哭你的运,哭你命运的苦难,哭你业已开始的苦难的残年……
回头看时,吴宓所有的逗比甚至荒唐,都是苦难的异化。
邹兰芳短暂的人生,悲喜交加。
生在大山沟,家庭是大地主。
两个亲哥都在川军,供她读到大学,无忧无虑。
解放后两个亲哥跟人家叛了个乱,被镇压。邹是个病秧子,还要照顾哥哥们撇下的孩子,不堪重负,活得气喘吁吁。
嫁了吴宓,刚要喘得匀和,就又走了。
两根藤上结出的苦瓜,搁一块,是两个苦瓜。两个文科生,计算不出"苦苦得甜"的答案。
对这段婚姻,有人说是邹的计谋。
说她见吴宓多情,就设下圈套挖下坑,等吴宓跳进来,用他的薪资养家治病。
信吗?
她走后,吴宓教授一如既往,接济她的侄子侄女,直到文革工资被扣发。
她走后,吴宓教授每顿饭都摆上两副碗筷。过节祭奠她。经过她的墓地时,会久久凝望。
他用这种极具代入感的仪式,纪念与之走过短暂岁月的那个人。
想一个人,才想着为她做点什么。
他想她。
——她走后,吴宓教授孤苦伶仃。
便是套路,我也乐意让老哥哥中计。
老哥哥正直、憨厚,精明不足,始终以善良善意待事待人。
何况,邹氏把大把的青春,挥霍在他的生活,他的生命,予其晚年以人类最适宜的温度。
套路再深,也值!
挥手从兹后。
老哥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直到离开人世。
他活了84岁,一生跌宕。
84岁,放在当下也是高寿。
但高寿没给他带来快乐。带来的,只有孤独、折磨、清寂、无助、苦难。
寿比南山,没能福如东海。
到最后,一顶反革命帽子,把他压在小黑屋里,悲惨而无助地喊着:
——我是吴宓教授!我饿啊,给我一碗稀饭吧!我想喝水,我就要渴死了……
对于苦难,我不愿去写。
吴宓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在西南山城经受的所有委屈所有苦难的细节,我下不了笔。
我要说:重庆,你太残忍!
因被批斗致残腿部后,吴宓的生活已不能自理。
学院怕他死后没人管,去找他的女儿。人家说解放前父母就离婚了,没有赡养义务。—
这个女儿,当时在四川,改名萧光,与父亲划清界限。时不时还把吴宓训斥一番,让吴宓心里淌血。
1977年1月8日,胞妹吴须曼把他接回老家,租房独居。
1978年1月7日,伴着孤独和惊惧,吴宓教授撒手人寰。
也罢。他已不再留恋。
1979年,平反昭雪。晚了吗?
Fuck!
后记
讲真,吴宓教授是个怎样的人,毛彦文的评价比较准确,比较中肯。
他对毛彦文,尽管状况百出,但却始终不渝。
对"厕所论"的愤怒自是明证。
在毛寡居后,心心念念牵肠挂肚自是明证。
再钩沉。
1929年钱锺书考入清华,就读于其父钱基博任教的外文系,成为吴宓的学生。1935年,以第一名考取庚款留英,放洋牛津。
其师辈温源宁,与林语堂等人创办英文月刋《天下》。
温源宁,后去台湾温写了本书《不够知已》,其中有篇专论吴宓诗歌的文章,拟发在这个月刊上。
因清华渊源,就请钱锺书写个评论。
钱写了,寄去后觉得不行,就又写了篇长的再寄。结果第一稿已经用了,温就让吴宓把后稿转寄钱锺书。
林语堂稿子是英文写的。
吴宓发现,钱锺书在里边给毛彦文起了个雅号:Super_annuated Coquette。
Super_annuated有"过期的,年龄大的,陈旧的”意思; 全句翻过来,是"卖弄风情的女人"。
吴宓火了,对温源宁,对钱锺书。
从日记中可以感受到他无以复加的悲愤:
"至该文后半,则讥宓爱彦之往事,指彦为Super_annuated Coquette。
"不知宓之爱彦,纯由发于至诚而合乎道德之真情,以云浪漫,犹嫌隔靴搔痒。
“呜呼,宓为爱彦,费尽心力,受尽痛苦,结果名实两伤。不但毫无享受,而至今犹为人讥诋若此。
“除上帝之外,世人孰能知我?”
年轻时,钱锺书轻狂刻薄,喜欢臧否人物。在《管锥编》《宋诗注疏》中,连陈寅恪都不放在眼里,尽极影射。
但当年他说"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的话传开后,吴宓并未当回事,也没生气。却对讥诋毛彦文反应强烈,极度愤慨,可见他对毛的感情之真之深之不容他人有半句损毁。
与陈心一离婚后,吴宓教授一直负担娘几个的生活费用。并在后来还有复合之意。
1959年1月,他函询老友陈寅恪夫妇,"心一素健,而近者屡病,忧其将先宓而逝”,征求能否复婚的看法。
陈即复函"极赞宓与陈心一复合"。
吴宓陈心一1961年9月,吴宓到北京陈心一处,处理寄放的书籍。13日准备回重庆。
吃早饭时,看到陈心一周到殷勤,体会了她的贤惠,几欲动情,想说出心里话又犹豫不定。
性格决定命运。
饭后,陈心一把他送到火车站。终是没说出心里的想法。
此后,两人再没相见。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令人唏嘘,至今不已。
(全文结束,下面有附录二)
附录1
吴宓作为教育家,其门下或受其教诲过的学生,多有名家,在各自专业领域成绩斐然。录部分如下:
钱锺书 曹禺 季羡林 王力 吕淑湘
许国璋 高亨
附录2
毛彦文小传
毛彦文,小名月仙,英文名海伦,浙江江山人。一八九八年11月生,一九九九年11月逝世。民国知识女性。参加了五四新文化运动。
*暨南大学教授,复旦大学教授;
*香山慈幼院院长;
*浙江省参议员;
*北平市议员;
*国大代表;
*赴美后,任加州大学、华盛顿大学研究员。
*1962年定居台湾,执教于实践家政专科学校。
*曾出席雅加达国际禁贩妇孺会议。
熊希龄去世后,守寡至死。
(附其表哥、第一任男友朱君毅照片如下:)
吴宓教授的爱情💏(五)宓哥的真爱,那叫档次。
(谢谢阅读)
网友评论
往事追远心难平,笑看古今爱恨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