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痴梅

作者: 姚子谦 | 来源:发表于2020-04-02 02:16 被阅读0次

​作者:游子衣

​北元国是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民风善骑彪悍匪。

北元的妇孺老朽皆体硕,能长弓,善刀枪,素有“马上天兵将”之称,可见其国人的驭马术之强,军兵之勇甚。

 北元国在景定五年,千军万马南渡而下,致使天下烽烟四起,民不聊生也,惶惶不安。

————

景定五年,初春时。

于燕城中,有一座烟雨青楼,往昔来客不绝,绿肥红瘦尽有,可如今受到战火牵连,生意萧条,如瀑布一落千丈。

其中一章台女,自幼在青楼长大,无人知其父生母,身世清苦。

青楼老鸨子看她可怜,才收留她打杂跑腿,可随之岁月横移,小姑娘长的愈发动人心弦,很快摘得花魁头牌一席,闻客往来不绝,皆是为她一掷千金,为之春宵一刻也。

而小姑娘的花名为痴梅,无其他意寓言韵,只因她独宠岁寒梅花,生之清傲。

 这座青楼楚馆,也幸得有痴梅此人,才得以门槛若市,她被买春客雅称“赛西施”,可见姿色迷人,杏脸桃腮,明眸皓齿,玉肌冰肤,一双桃眸令人骨酥,眉如长柳,她善诗词清辞,琴棋书画也擅之。

————

今时今刻,飒飒南风入楼阁,瑶瑶佳人倚栏听。

 风拂进城满院栽,花灼粉夭,叶青柳翠,一幕好春光。

 而烟雨青楼座落闹市之中,占地极大,古色古香,假山小溪潺潺流,可因战火滔天,食色文客不再频频光顾,众多艺妓唉声叹气不止。

 可唯独痴梅毫不在意,她手持一柄袖珍裁衣刀,来到院庭中裁花剪草,倒是落个自在随心。

 由于收养痴梅的老鸨死的早,就把整座烟雨青楼交与痴梅打理,经营了四年时光,赚足了养老银钱,若是痴梅隐退幕后,也足以富享余生,也有一些艺妓劝她,何不如金盆洗手,隐姓埋名嫁个老汉。

 痴梅皆是柔和一笑,随之摇头不语,挽起两鬓滑落的青丝,孤寂离去。

 有一事,痴梅从未跟人讲起,她其实是一枚“棋子”,属南宋朝廷安插在于燕城的谍细,负责收罗民间大小情报,往来买春客一番风云之后,醉生梦死,那能经受得住痴梅在耳边吹风,假意聊家常话,实则是一层覆一层的套话,往往能够套取些重要情报。

 两国大战,不单比拼国力粮食,将帅谋士也是重之甚重,可也不能疏忽了谍细情报的重要性,往往可能取得兵胜大功。

 之前,这座青楼的老鸨是痴梅上属官职,是整座于燕城的谍细头房,她死了之后,就把头房位置交给了痴梅,因此她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每天极其小心谨慎,怕泄露根脚。

 痴梅不是没有想过逃离,逃到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落叶生根。

 但是,每次在城中孤僻之处,看到那些受到战火牵连的小孩,冻死在寒夜中,或是饿死在角落阴影下,她又是一片挣扎,于心不安,最终还是放弃念头。

 今时今刻,用“朱门无酒肉,路有冻死骨”来讲如今乱世,再之不过。

 痴梅,真名实姓是荷须眉,本是江南氏族一闺中秀女,可随着北元的千军万马所向,铁骑冷血践踏,荷氏一族也只能被迫北移,族中有人冻死在路途,或者饿死在半夜里,亦遭遇了一场蟊贼拦路,殷实的家产近乎所剩无几,甚是凄惨。

 最后丧父逝母的痴梅,一个人孤苦伶仃,终于熬到了于燕城,可幼小无知的她,又该如何在乱世苟活?

 幸好她遇到了青楼老鸨,待她如子,也因此她被培养成谍细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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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升,暖意渐起。

 难得清闲的痴梅,以衣袖擦去脸上污汗,经过一番精心裁剪,满园春光更甚。

 痴梅转身回雅庭的时候,外面刚好有一杂史小跑而来,附身道:“痴梅花魁,门外有人求见。”

 痴梅轻抬娥首,一双迷人心魄的桃眸微阖,清声道:“那人是谁?可有留名?”

 杂史应声道:“有留名,叫白辞也。”

 “唤他进来,我在庭院等他。”痴梅一听来者姓名,脸上立即生有笑意,真是美煞人也。

 杂史一时看痴了,过了片刻才醒转过来,连忙点头称是,转身小跑离去。

 不出一刻时,一青衫男子急步走来,形色匆匆,火焚心急般。

 名为白辞也的青衫男子,抬头一眼就看到日思夜想的痴梅,他立即大步而至到前,牵起痴梅的玉手,匆匆道:“须眉,赶紧跟我离开这里,北元的军兵就要到了。”

 痴梅不言不语,反而是桃眸含秋,柔情望了白辞也几眼,含情脉脉。

 眼前之人乃是痴梅的心上人,他不追究痴梅的过往,不在意她一双玉臂千人枕,一抹红唇万人尝,甚至不觉得她身子肮脏。

 只因白辞也爱她入骨,且又入魂。

 情,往往是不知所起,不知所源,不知所解,不知所踪,一旦情根种下,便是四季如春,向阳而生。

 白辞也曾经来找过痴梅几次,想带她远走高飞,浪迹天涯海角,隐居世外桃源。

 痴梅也曾动摇过心中信念,想跟白辞也一走了之,但最后还是拒绝了,因为她的身份,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也是关于她的身份。

 一个谍细头房的身份,一个青楼女子的身份。

 她觉得自己身子很肮脏,有洗不去的污垢,所以不想辜负白辞也的一片情意。

 此刻,痴梅恍然忆起两人初遇的情景,如是这般,她垂首不语,他火焚心急。

 两人的相遇,颇有诗情意。

 那时,秋雨初霁,清湖长桥,一红衣于船渡河,一青衫独身过桥。

 默然间,两人相视一望,便是误了终生。

 随之,白辞也弃伞沿岸追来,气喘吁吁,可是面对已上岸的痴梅,他有些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羞道:“姑娘,敢问芳名?可有婚嫁?”

 当时的痴梅,娇羞摇头,微垂娥首,也是不知所措。

 “痴梅,痴梅!”

 尔然,一声急促的唤声,把痴梅心绪拉回。

 痴梅缓缓抬头,看着白辞也渴望答案的双眼,她点了点头。

 “痴梅,你答应我了?”白辞也不敢相信,再问一声。

 “嗯。”痴梅婉然一笑。

 “三日之后,我在长春巷等你,你把小天真他们一起带上,我已经找到一处世外桃源,可安心长居。”

白辞也轻拍痴梅的玉手,认真叮嘱几句后,他才兴高采烈离去。

 小天真是痴梅收养的小孩,这样的小孩共有七人,皆是无亲无故,受乱世摧残的凄凉孩童。

 痴梅久立原地,一动不动,目送白辞也消失的身影,却早已泪流满面,哽咽不绝。

————

三日后,长春巷。

 一辆狭窄的马车,早早停留此处,一青衫男子盼眼四望。

 等了良久,只有七个小孩从巷尾走来,个余年幼的孩童还哭哭啼啼,他们近到白辞也身前。

 白辞也一脸茫然,连问道:“小天真,你娘呢?”

 模样可爱粉人的小天真,明亮且圆圆的大眼睛微红,他递出手中捏着的信封,声音稚嫩说:“白叔叔,这是我娘交给你的信。”

 在这一刻,白辞也好像知道了什么,伸出颤动的手接过,启信长读。

————

白公子,启信安好。

 痴梅欺骗了你,心中深歉不已,在此与你赔罪,只恐余生不能赔礼,还望谅之。

 在我小的时候,原本无忧,可随着虎视眈眈的北元叩关南下,烽烟四起,战事连连,痴梅一族只能北移逃生。

 一路上看到荒山遍尸,孺少妇老皆有,不是饿死半路,就是累死在中途,死状可怖也凄惨。

 痴梅年幼无知,好奇一问,为何如此?

 父母悲声答之,国战一事,苦在百姓。

 那天的我,对于这话半懂半解,随着身边的亲族死尽,父母也病死在深夜中。

 那时候,我才有点懂了。

 等痴梅孤仃一人来到于燕城,若不是应娘收养,也早已冻死寒夜中。

 所以,我念应娘的恩,她是宋国谍细头房,往日负责收集情报,紧盯北元军马的动向,等她死了之后,也就把这个重任交与了我。

 于恩,我该承担这份责任。

 于情,我为南宋子民,的确也该挑起担子,更何况我还是经受兵灾的老百姓,更懂得国破家亡的滋味。

 所以,痴梅无法安心离去,于心难过。

 痴梅也曾憧憬过与白公子携手共度,白头偕老,膝下有两子,夕阳西下,温粥祛寒,如此画面最迷人。

 可国难当头,女子情长难弥留。

 痴梅深居头房之位,深娴情报送返,此时若少了我,会造成情报网瘫痪,于燕城的情报房不可无我,这也是事实。

 信已至此,千言万语难讲尽,可也该止笔了。

 小天真他们有劳白公子操心了,他们年幼,有些顽劣,还望多多包涵。

 白公子,白辞也。

 此生别过,下世再遇。

 往后勿念,勿等。

 痴梅,亲笔。

————

白辞也读完之后,双目通红,身子长颤。

 良久之后,一辆马车缓缓出了城,再也不归。

 长春巷尽头转角,有一红衣女子背抵墙根,眉如长柳。

 她的一张脸深深埋在阴影中,难见其容。

 可她久久不愿离去,宛如一块望夫石。

————

许多年后,宕夏村。

 树下有一老人,一坐半日。

 他目光一直望着村外,像是在等良人归来。

 目光所及,皆期盼。

 心念所想,皆温馨。

 余生所此,皆遗憾。

 这位有满堂异姓子孙的老人,却是一生未娶妻厮。

 老人弥死之际,干瘪的嘴唇微阖,可却无声。

 恍惚间,风中飘拂着一声“须眉”,弥留绕耳,久久不散。

 老人浑浊的双眼圆睁,直到死去,依然未闭。

 这是一种大忌,“死不瞑目”之人,必然是生前有大执念。

 按照民间习俗来说,这种人死后是无法投胎转世,会变成孤魂野鬼,等解了心结、化了心念,才得以轮回。

 此时,那一具渐凉渐僵的尸体,他的目光所向,是村子唯一的一条山路。

路尽,无人来。

景定五年,初秋时。

是夜,皓月满莹压枝头,洒落下朦胧银辉,恍天河之水倾斜三千尺。

于燕城外,七十里远处,有一无山依且傍水的大阔地上,北元六万兵马就此扎营,连绵一片亦如长龙伏地,灯火辉煌百斑斓,照耀十里之内外。

而重重的北元兵营深处,有一主帐议事营,以哀为名的统军旗,随风飘荡,烈烈作响。

此次统北军南下攻于燕的大将,姓氏名为哀时命,他高坐议事营将位之上,身形健硕,肤色蜡黄,双目阴沉,不苟一笑。

这哀时命一席长袍披身,以彩色绸缎系腰,不垂穗,佩狭刀,他正在撕咬一块肥腻的牛肉,嘴角残有油迹,双眼却如鹰隼猎物,尖利般扫视其下落座的众人。

一时间,议事营尔尔无声,落针可闻。

众人忽觉身子一寒,即把脑袋低的更低,他们深知那哀时命喜怒无常的性子,恐慌引火上身招砍头,此时皆是噤若寒蝉,不敢与之直视。

哀时命在北元境内,有一凶名遥传万人耳,便是“毒蟒”也。

此人性格阴晴不定,难以琢磨,如毒蛇吞吐信子,时刻择人而噬。

上一刻,哀时命与你谈笑古今,言语无忌,其乐融融。

下一刻,他兴许会掏出狭刀,捅烂你的胸腔,送你西去。

因此,哀时命被冠绝“毒蟒”之名,如是此人。

————

良久之后,哀时命丢掉手中肥肉,胡乱抹了一把嘴脸,身子后仰倚木栏,一双眼眸微微眯起,语气平静道:“江南水乡于燕城,号称兵甲器械足以守城三年,尔等有什么法子攻破其城?”

底下的众将士一时语噎,皆是心中无谋无计,两两无言。

哀时命也不生怒,只是换了一个随意的姿势,半躺半坐在大椅上,闭目养神,然后对其下众人摆摆手,示意他们相讨一番。

诸位将士不敢违背,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细语,相讨起一个个奇谋诡计,却无一可行。

突然,有一相貌粗壮的年轻副将,名为拓跋塔木,他遥遥向哀时命抱拳施礼,开口道:“禀哀将军,末将有一疑问。”

此刻,哀时命缓缓睁眼,抬指轻敲一声,示意拓跋塔木接着讲。

这名拓跋塔木副将,扶桌起身而立,目光焕发明亮,语气颇为肯定,铮铮道:“从一开始,末将就怀疑于燕城传来的谍报是假的,这绝无可能有养城三年的粮食,不然此次,我军南渡必将不易,末将还是建议强攻之。第二谋之,亦是将军下一军令,若于燕城愿降北元,我军便不屠城杀人,一切照旧。”

原本坐姿懒散的哀时命,突然坐正身姿,并且点了点头,拓跋塔木所讲,句句讲进了他的心坎中。

这一疑,哀时命也有想过,于燕城真有足够的粮械,那这次北元南下断定不易,想来这是于燕城故意给北元安插的谍细所看,这种假情报往往会让哀时命谋划出现些许差错,致使北元兵败如山倒也有可能。

但哀时命揉眉沉思,没有急着下定论,沙场谋战断然不能如此果决,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盖棺定论,是万万不可行。

这时,又有一人走出,附和道:“末将认同拓跋的话。”

随之,一老将站起,抱拳道:“属下也觉得拓跋副将说的有道理,此法可行。”

其余人也附声道:“吾等附议。”

哀时命双目一转,心中已有定夺,随之道:“传令下去,明日兵临于燕城下,先摆出飞桥云梯、巢车、轒讟车、巨弩器、火羽箭械示威,让守城的宋军知道北元有实力攻城,再遣人去游说劝降。切记,语气一定要和善些,尔等速去传令。”

诸位将士领军令,纷纷退出议事营,各回兵部布属。

唯留哀时命端起一樽血浆,仰头长饮,咕噜入喉,嘴角有斑斑血迹,殷红如艳。

北元人皆知“毒蟒”有三好,饮人血、养犬冢、温炉炭。

哀时命曾言:“良酒重年份,人血尚年稚。”

童子男和稚女的血水,最受哀时命贪喜,散尽千金,舍得一求。

这童子男的肾肝猛劲,心脾实足,此血水劲猛燥烈,最好一口饮尽,顿时,五内俱焚,晕晕乎乎,端是烈劲透骨入魂髓。

而年幼稚女的血水具清甜、酸腥、辛咸、鲜温,可谓是琼浆玉液,如埋在桂花树底下十几年的女儿红,浓香醉人。

哀时命缓缓闭目,回味那血浆带来的温稠、腥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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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又是夜。

知州府,明镜堂。

一白头翁身穿红衫尺巾,戴玉簪官帽,正高坐官椅之上,面目焦虑,忧心忡忡。

且有一红衣女子面临落座,她玉肌冰肤,桃眸粉人,眉如长柳。

白头翁正是于燕城知州,红衣女子则是青楼女子痴梅。

痴梅谍细头房的身份,从未跟知州衙署讲明,可此时此刻,形势十分严肃,痴梅情非得已现身,奉上许多秘简情报,希冀有用功之处。

这位于燕老知州可能都不知道,那一招“瞒天过海”的虚假情报,出自痴梅之手,身为烟雨青楼的花魁,她自然探取了许多情报,连北元安插在于燕城的谍细,都被她摸个一清二白,甚至将计就计,以假象迷惑北元谍细,意图拖延一二,谁知最后还是被哀时命识破。

此时,大堂之中,烛光幽暗。

老知州终于开口,言表皆忧,道:“今日北元劝降无果后,便下令遣军攻城,使我军铁鸮子、撞车、叉竿飞钩、夜叉擂、礌石滚木、拐枪、拍竿毁去不计,还剩四张城头床弩算完整,库存的箭矢只余万数,不足以守下于燕城......荷姑娘,你可有其他良策?”

言罢,老知州浑浊的双眼,望向谍细头房痴梅,满是无助与疲累。

痴梅沉吟良久,随之歉意摇头。

老知州望之无言,即起一阵唉声叹气,随烛光摇散于空,戚戚道:“北元兵军要老身弃降,可护满城子民安然无恙,我虽是南宋一知州,断然不会行叛军举止。可老身其心忧民安危,又不愿看到他们被北元兵马破城屠戮......这令老身左右为难,现在又是无计可施,趋于大势所向,于燕城迟早失守,那就由我来做千古罪人,明日开城门迎元军,只要他们真的善待于燕子民,那老身也好自结残命,来谢罪宋国隆恩。”

“知州大人......”痴梅玉容失色,启齿欲劝,却被老知州摆手打断。

随后,这满头苍发的老知州,缓缓起身而立,面向“正大光明”的匾额,背向明镜堂外,老迈腐朽的身躯在烛光下,时明时暗,一如稀星辉薄。

缄默良久后,老知州如是心意已决,声音疲惫且坚决,道:“此事已决,荷姑娘无需再言。”

痴梅望着心存死志的老知州,也不再开口劝阻,反而起身施礼万福,清声道:“知州大人,小女子愿随您一同......”

此刻,老知州并未转身,只是摇头打断痴梅的话,道:“夜深了,荷姑娘回去吧。”

痴梅欲言又止,最后磕头长跪,无言离去。

老知州的所作所为,可能世人难以理解,落下贪生怕死的罪名是小事,唯恐后世史官记他浓重一笔,背负北元走狗骂名,成为了千古罪人。

而此时,这位老知州早已老泪纵横,他卸去南宋知州官服,披头散发,出了明镜堂,跪在明月下。

老知州向临安城方向重重磕一头,长跪不起身,悲鸣道:“大宋于燕俞长远,愧对俞家列祖列宗,愧对朝廷厚爱之恩,愧对陛下赤诚托付!”

俞长远缓缓抬头,额眉间顿时血涌不止,面目全非,他全然不顾,又磕一头,痛哭流涕,道:“可俞长远于民之心,天地可鉴。我实属不愿看到于燕城生灵涂炭,不愿见到...满城尽悬死人头,真乃不愿,并非贪生。”

良久后,老知州俞长远摇晃起身,擦去血泪,正容拂衣,缓缓出府,随行铮声道:“俞长远,此举不悔。”

老知州俞长远,三愧对,二不愿,唯独一不悔。

————

南宋,景定五年,初秋时。

北元攻城,入都于燕,改元至元。

知州府改头换代,变成将军行府,为哀时命所有。

哀时命进城之后,的确没有滥杀无辜,但也拔除了有异议之人,杀之过百。

今日,将军府,有人求见哀时命。

哀时命唤人进府,在明镜堂待客。

一红衣女子轻移莲足,缥缈如云,向着哀时命施礼万福,恭声问安。

饮酒吃肉的哀时命,慌廖放下手中杯樽,目光闪烁不定,毫不遮掩炙热与贪婪,眼前女子可是他唯生见过最美之人,疑是仙女临尘不谓过,清濯脱俗气缥缈。

哀时命微微眯眼,道:“你找我有何事?”

红衣女子正是痴梅本人,只见她婉然笑道:“小女子痴梅,此来投靠将军,愿随左右,做牛做马。”

哀时命长哦一声,随口又道:“你为何要投靠我?”

痴梅坦然道:“痴梅本青楼女子,如今乱世扰民忧,往来之客寥寥无几,小女子且能存活?”

哀时命点点头,答非所问道:“北元境地多时寒,因此我这双粗手常年冰凉,就差一炉炭温手祛寒。”

痴梅听闻,娇躯一晃,一双桃眸轻挑,但下一刻,她主动来到哀时命身前,屈膝半跪在地,随之微微拉低胸前衣襟,两抹玉峰半显半露,诱惑人心。

痴梅举止轻柔,牵起哀时命的双手,放进衣襟之中,且眉目柔情,兰气酥人骨,细语道:“将军,这炉炭可否温手?”

哀时命长笑不已,舔了舔嘴唇,道:“炉大,最能温手。”

痴梅垂首,眸意复杂,心也渐凉。

唯独哀时命,双手尚温之。

南宋年号,景定五年,初秋时。

 北元国入都于燕,改元换代,即是年号至元。

景定同年,秋中时。

宋理宗赵昀于临安城逝世,即位肆十年载,享年甲子岁。

南宋先帝仙逝后,遗诏太子赵禥即皇位,是为宋度宗。

新帝上位,第二年亦是年号改新,即是咸淳。

 咸淳元年,立春时。

 宋度宗赵禥册贾似道为太师,封爵魏国公,官居正一品。

此时,北元至元二年,南宋咸淳元年,不同年号,却同年载。

北元统军渡南下,甲骑叩关袭境,烽烟四起。

南宋奸相揽权柄,朝堂烟瘴生疠,国势急衰。

 ————

 于燕城,将军府邸。

 春中时,骄阳当空,碧空如洗,无云彩漂缀。

居简庭院,满园春色花相迎,旖旎痴迷最留人。

栽满庭院的迎春树,花枝招展,瓣粉锦簌,此树阳春三月开,上旬始开,中旬盛期,下旬为终,花期近月。

 每值初春时节,迎春树展瓣吐蕊,形似池莲,艳冠群芳,馥如幽兰,数里遗香,挽人流连忘返。

一席长袍随意披身的哀时命,此时于窗前笼袖而立,官居统兵大将军的他,难得静心赏景,闲来捉清风。

而一抹红衣的痴梅紧随其后,两抹长眉如青柳,玉肌冰肤多风华,一副扶风弱姿模样,身穿衣襟偏低的霓裳,两抹玉白耸峰呼之欲出,其上残留斑斑掌指红印,如桃花朵朵开,惑人心扉。

这时,二人两无言。

一人只顾赏春景,一人心事沉沉郁。

心事重重的郁痴梅微移娥首,轻瞥庭院某处一眼,随之眸光如秋潭渐起涟漪,漫漫不休,悲哀、悼伤黏稠一起,心中不是滋味。

尔然,双手笼袖的哀时命懒散转过身,向着痴梅皮笑肉不笑,漫不经心伸手指了指窗外景色,冷笑数声道:“美人,这满庭的春色…如何?”

与此同时,痴梅连忙收敛心绪,半垂眼帘,拢拢长衣,声澈空灵,颔首婉婉道:“这居简庭的春色,最能留人回。”

哀时命抚掌大笑,笑怀道:“美人此言差也,这满庭春光却好,可有了碍眼的脏物,就不足以驻步赏之。”

痴梅歉意一笑,微微屈身施万福礼,以表无意胡言之答。

哀时命所言脏物,是指庭院墙角处一株泛盛的迎春树,正有一具枯尸引绳吊死之上,遭受风吹雨打数月,底衫早已褴褛不堪,干瘪黑黄的老皮裹骨,面目深陷已骷,一条暗黄的舌头缩卷,寥寥枯发随风飘荡。

这具瘆人的枯尸,正是前于燕城知州俞长远本人,他开城门迎元军之后,便重返知州府引绳上吊,以死谢罪。

枯尸干瘪黑黄,随春风荡漾不休,若是无知者夜路于此,定然会吓碎胆魄。

数月前,哀时命进城入住知州府,便见到这具俞长远的尸首,当时他弥足这株迎春树下,讥笑数声才离去。

之后,哀时命下军令,不许他人安葬俞长远,并遣人焚香祛蝇蛆,洒药汤防病疫。起先,居简庭院相邻的数座院子无人居住,等到尸首风干枯萎后,才有寥寥人影出入。

可悲这老知州俞长远,生前忧国悲民,死后暴尸遭日晒雨淋,鲜人知晓,实属悲之惜之。

此时,哀时命返身于太师椅坐下,双手扶桌,漫不经心道:“美人,你觉得俞长远是遗骨留香的忠臣,还是千古罪人的奸臣?”

痴梅轻移莲步近前,施一万福礼后也坐下,轻抬娥首望向哀时命,清声道:“小女子认为俞知州,担当的起‘忠臣铮骨’四字。”

哀时命故作恍然大悟,随后又疑惑道:“南宋国破家亡之际,俞长远身为宋朝臣子,为何开城投降?”

痴梅沉吟片刻,细心琢字应答,唯恐泄露与俞长远夜谈一事,只听她道:“小女子愚钝,不知俞知州所为何意,只敢揣摩他是怕大将军破城之后,屠城杀人泄愤,其心忧民才降元。”

哀时命闻言笑之,毫不遮掩脸上讥讽之意,悠悠道:“好一个忧民降元,还不是他治城无能所致?

说到此处,美人猜猜我为何会厚葬百余抗元之人,却唯独俞长远暴尸荒野,不许他人安葬?”

痴梅摇头,不知作答。

哀时命双眼微眯,双手重新笼袖,平静道:“只因俞匹夫无能、无才,却做出卸官自尽的殉国壮举,以此沽名钓誉,实属恶心人。”

痴梅嫣然一笑,似乎解开心中疑惑,点头道:“原来如此。”

哀时命起身,走到痴梅身侧止步,俯身在她耳畔道:“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让我少了一个乐趣,若他不死,便在他眼前屠尽满城,看他肝肠悔断的模样才有趣……”

哀时命颇为遗憾轻叹一声,伸手轻拍痴梅的玉容,又道:“美人竟然觉得俞长远是忠臣,何不如帮他入土为安呢?”

痴梅笑之以答道:“将军已言不许安葬,痴梅不敢逆拂。”

“美人可不是外人,不必担心我会杀人。”哀时命留下耐人寻味的话便走了,离开居简庭院。

痴梅也拢了拢衣裳,挪步踏出门槛,头也不回离去,只留枯尸随风飘荡,摇晃不定,恍惚在与旧人告别。

痴梅深知哀时命一直怀疑她的身份动向,这次居简庭院赏景,无非是攻心试探,若是她次次反驳哀时命的话,或者露出悲愤之色,那无意落实她认识俞长远,一介青楼章台客熟悉一城知州大人,就有点耐人寻味。

因此,痴梅自然不会执意替俞长远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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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日,晨曦镂云琼,万物奄奄长。

本是春生百谷雨润物的大好时节,可惜今时天下大乱,家家户户人心惶之,自遐不顾。

曾被游吟诗人提笔,二寸许赤如血、坠地脆松即碎的于燕城大红枣,已无人采摘,任由烂在春泥中。

十数座本该绿意盎然的茶山,更是渐渐荒芜,杂草丛生,再无半点馥郁清新的茶香。

两国交战百姓苦,米粮升价,菜肉难寻,种植庄稼也会受到兵马践踏,难以养家糊口,沿路常有冻死骨。

而此时,哀时命统御三军北上,北元六万兵马从于燕地启程,如长龙伏地游走,甲胄森严,肃杀千秋。

此年,南宋、北元两军在泸州、潼川两地交战,宋军均败,节节败退,战事惨烈,血流成河,尸骨飘橹。

此时,河山万里,烽火连天。

此刻,城村百千,破碎不堪。

南宋边军伤亡殆尽,各路州府兵马,只能退守各座必争之地的重城。

北元铁骑却兵分两路,一条由哀时命大将军由南往北推进,另外一条是北元总帅汪惟正从西往东蔓延,对于沿途经过的境地、州城大肆破坏,兵马践踏屠城已。

 ————

咸淳元年,冬末。

南宋临安城,悠悠风雪突临,游人如织的长街短巷,行人仿若落于白纸上,青衫红衣各不同,与雪地糅合成景,美不胜收。

这时有民间传闻,新帝赵禥的皇妹已归宋。

这位有徽宗、钦宗血脉的静安公主回归后,在冬末之时搅弄了一城风云,进宫威迫当朝太师贾似道,怒斥苟且求和的奸臣一脉,独身一人大闹皇宫,随之远征襄阳城,意拒北元大军留境外。

  ————

至元三年,咸淳二年。诸寨百里地,哀时命统御的六万大军,停歇扎营,重重连绵,聚拢薪火如星河璀璨。

夜寝营,痴梅坐于书桌前,回顾晨日哀时命操练兵卒、起居、旌旗、指麾之变法,又细心回忆重甲轻骑等器械多寡。

随后,痴梅研墨,提笔留字,一一记载,巨细无遗,副将谋士性情、城府手段皆有提及。

这份重之又重的谍报,若是送与静安公主手上,或许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足以延长南宋国祚。

尔然,一阵沉厚闷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渐之扰耳。

痴梅放下笔墨,把谍报书籍收拾好,藏在山水游记书籍下方,随之又铺开一面白纸,挥墨勾画几笔,一气呵成,不慌不乱。

等痴梅抬头望去门帘口,只见长袍披身的哀时命刚好走进,双手笼袖望来,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将军。”痴梅放下笔墨,率先施一万福礼。 

哀时命应答一声便进营,一举坐在塌椅上,斜身跨脚,坐姿随意,两指轻敲桌面几声,徐声道:“美人,今夜竟有雅兴作画?”

“今夜闲来无事,才以笔墨打发时辰。”痴梅移步到茶桌旁,为哀时命煮水温茶,不出片刻,一杯茶汤推至他身前,汤色琥珀。

哀时命持杯浅品,入口回甘,迷香清口,赞语痴梅茶艺入道。

身为青楼花魁的痴梅,自然琴棋书画皆擅,茶艺温酒手法也不俗,更别说床笫御术不凡,单独善解人意这一点,独得哀时命青睐加之。

夜寝营,灯火摇曳生辉。

一人煮水熬茶汤,一人闭目品茶香。

等一盏灯时辰过去,茶汤落腹已多杯,哀时命摆手示意痴梅停下,缓缓睁眼道:“美人,于燕城传信进营,说居简庭院忽起灾火,满园迎春树烧成了焦木。”

痴梅叹息道:“可惜了,这满园春色已不再有。”

言罢,痴梅移至哀时命身后,双膝齐跪,为他捶背捏肩,力道恰到好处,舒缓且柔和。

哀时命轻吟一声,满脸享受,再次徐声道:“俞长远本该暴尸于野,受尽风霜雨雪,料想不到是这场大火替他收了尸,让这老匹夫叶落归根,用你们汉人话来讲,这算不算是入土为安?”

痴梅回道:“在南宋境内,人身死后埋于土,才算是入土为安。”

哀时命轻哦一声,漫不经心道:“原来如此。”

痴梅随口道:“将军府的管府查明事况否?”

哀时命轻笑一番,言语淡然道:“管府追查清楚,是一个巡夜打更人打翻了灯笼,加上夜风多拂,才有居简庭院这场失火。

他问我该如何处置这事,我已回信让人断了打更人手脚,制人彘,关猪笼,喂犬食,好叫他记住这个刻骨铭心的‘失误’。”

北元皆知“毒蟒”哀时命有三好,饮人血、养犬冢、温炉炭。

此处养犬冢,便是斩人四肢制人彘,并以犬食骨头养之,若是人彘自尽,哀时命就会杀他九族,美名其曰团团圆圆一家人。

于心难忍的痴梅,蹙眉道:“将军惩罚,会不会太过严厉?”

哀时命冷笑数声,答非所问道:“做一个聪慧的愚者,才能活的长久些。”

痴梅疑惑道:“痴梅不知将军所言之意。”

这时,哀时命缓缓侧过身子,两指肆意妄为揉捏痴梅的玉容,指尖划过她如青柳的长眉,面目冷漠道:“知之而不行,不知且不问。”

“是。”痴梅低垂眼帘,乖巧应声。

哀时命随即起身,扶了扶锦带,转身道:“今夜要与诸将议事,就不来就寝了。”

痴梅随之款款起身,相送哀时命出营后,返身坐回茶桌旁,双目失神,悲哀交加。

于燕城,将军府的巡夜打更人,是痴梅安插进去的谍细,负责收罗大小事况,原本想这一手万无一失的“失火”,最多落个木杖惩罚,却不想是个生不如死的境地。

谁言伴君如伴虎?

此时的痴梅,觉得哀时命何止是山中虎,更似令人恐惧的深渊,吞人心魂,毛骨悚然,可止三岁孺儿夜啼。

痴梅重复呢喃:“哀时命,哀时命。”

夜寝营外的哀时命其实未走,听到痴梅痴疯的呢喃,冷笑一番,这才转身离去。

尔然,痴梅平静起身,吹熄灯火,一夜无事。

二日,一缕晨曦徐徐东升,普照人世间,万物复苏。

痴梅执镜梳青丝,抹涂胭脂水粉,染朱唇娇艳,诱人尝之。

自古以来就有“军中无女”历史古训,后来,汉朝有一将领李陵,他乃飞将军李广之孙,曾曰:“吾士气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军中岂有女子乎?”

尔后,李陵始军出时,关东罪民有群妻妇,徙边关随军,皆沦兵卒妻,大匿车马中,宿夜任人欢,才有后世随军章台人。

唐朝游吟诗人岑参,曾为随军章台人笔墨诗一首,既是《玉门关盖将军歌》也,道尽其中卖笑无奈与悲哀。

当然,痴梅远比那些随军章台人幸运,她只随哀时命一人,无需双臂枕他人,只乎朱唇一人尝。

这时,有一兵卒临营外,高声唤之:“将军夫人。”

痴梅执镜轻轻放下,轻盈起身举门帘而出,轻声应道:“有何事?”

兵卒弯腰近前,双手奉上一卷竹书,恭敬道:“夫人,这是哀将军送来的书竹。”

痴梅疑惑道:“哀将军为何送书与我?”

兵卒摇头道:“将军未说。”

“你退下吧。”

痴梅点点头,伸手接过竹书,随即转身进营。

身后的兵卒未走,目送痴梅窈窕身姿,口舌生津,目光炙热无比。

这可真是人间尤物啊!

痴梅似有感应,仿若兵卒目光炙烫到她的后背,身子微微一顿,尔后如常进了夜寝营,飘落的门帘彻底遮掩其中景象。

痴梅坐于茶椅,竹书于桌铺展,举眸细读。

忽然,她如长柳的双眉紧蹙,身子止不住的轻颤,如坠冰河中。

痴梅慌乱起身,心灰意冷捧起竹书,秀容如死。

“砰。”

痴梅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如一朵凋谢梅花落土。

她不小心推翻了茶桌椅,那一卷竹书滚至她的脚下。 

痴梅两眸紧盯着竹书,恐惧不已,像是面临着一柄迎头落下的斩刀。

这卷竹书竟然是巨细皆有的军情书筒,条条框框与痴梅所记的谍报同徹如初,甚至更为详细无遗。

哀时命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知晓痴梅投靠他是为了窃取情报?

哀时命此人贪色不贪人,绝不会怜香惜玉,为何不杀她?

为何还要把军情书筒给她?

此刻,心乱如麻痴梅猜不透哀时命心思,她状如疯子,痛哭流涕,捧头绝望道:“哀时命…哀将军!”

营外窃听偷窥的兵卒,轻手轻脚离去,如实向哀时命禀报所见所闻。

过了良久,痴梅脸色如常起身,坐回明镜前,绾发抹红唇,似乎之前一切与她无关。

 ————

是夜,星月点缀夜幕。

夜寝营。

哀时命到临,一切如常,未提军情书筒一事,只是双手入炉取暖,肆意妄为。

痴梅比以往更为主动与乖巧,伺候到哀时命醉生梦死。

林间小萌染白露,两岳玉山布红霞。

一时风涌云起,哀时命扶腰走后。

痴梅衣衫不整坐在床沿,这时她才知道哀时命的作为含义,此人大有“让你知晓又何妨”的枭雄气魄,这也无意是借机告诫痴梅,她如何小心翼翼,终究摆脱不了哀时命的掌控。

夜深,灯火摇曳。

哀时命议事决策完后,再次返回夜寝营,与痴梅同床共枕。

深眠的痴梅惊醒过来,满头大汗,痛哭流涕,崩溃哀求道:“别杀我…别杀我,哀将军,饶命!”

身侧的哀时命慰声道:“美人莫慌,我在。”

“啊!别过来,别过来……”可痴梅听到哀时命声音后,更是恐惧入骨,尖叫一声,坐起身子捧头崩哭。

哀时命拥她入怀,轻轻道:“美人,是我。”

痴梅这才稍微清醒,抽泣道:“哀将军。”

哀时命道:“有我在,美人安心歇息吧。”

痴梅轻轻躺下,缩在哀时命怀中,小声应答:“嗯。”

过后,哀时命双手探进炉炭中,恣意放纵。

痴梅隐在阴影中的脸,再无半点惊慌失色。

这场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胜棋客,暂且未知。

痴梅之前就察觉哀时命与兵卒偷窥,所以顺势而为扮戏一场场,城府极重的哀时命也被迷惑,逐渐对痴梅放松警惕,以为彻底把她掌控于掌指间。

戏子本无情,青楼多优伶,自幼出生在青楼红尘地的痴梅,更是前于燕城谍细头房,逢场作戏的功底自不俗。

哀时命步步攻心,诡谲多变。

痴梅便步步为营,袍笏登场。

 ————

南宋咸淳二年,北元至元三年。

北元汪惟正遣将袭破宋开州,山河破碎风飘絮。

 ————

南宋咸淳三年,北元至元四年。

南宋静安公主亲征,收复开州,驱赶汪惟正千里远,斩敌无数。

北元敕修曲阜孔庙,筑大都宫城,意图收民心。

同年,北元阿术元帅攻掠南宋襄阳以南地,俘兵五万,襄阳危矣。

 ————

南宋咸淳四年,北元至元五年。

南宋静安公主拟令,罢浙西诸州公田庄,募民自耕,租减十之三。

襄阳守军攻诸寨,北元败退,而出百里。

一向聪慧过人的痴梅,趁着兵荒马乱之时,找来一随军章台人假冒她,使一记‘金蝉脱壳’混入乱军中。

正在危难之时,机缘巧合之下,她却被南宋下西营甲丑队的李恨水所救,彻底逃离陷身五年之久的深渊,摆脱哀时命的摆控,此时的她玉容清瘦,绝世风姿不再,平添红尘沧桑。

 ————

驿道,一骑两人,风尘仆仆。

缦巾遮容的痴梅,难耐风寒,干咳数声,憔悴道:“少将军,此去何处?”

李恨水双目炯炯,冷唇薄情,平静道:“襄阳城。”

痴梅从怀中取出深藏的一卷竹书,道:“少将军,我这有份北元军情书筒,有劳少将军到了襄阳城,交与静安公主。”

李恨水摇头道:“如今,汪惟正围城襄阳,难以突围进城,我此去凶多吉少,书筒给我,有些不妥。”

痴梅点头道:“竟然如此,少将军此处放我下来,痴梅要去临安城面圣。”

李恨水沉吟片刻,开口道:“此去临安城千里迢迢,路途遥远,这匹马还是给你驾骑,自己保重。”

李恨水翻身下地,不容痴梅推脱,便把战马让于她。

“多谢少将军,保重。”痴梅不再拒绝,此时的她心急如焚,拨转马头绝尘离去。

李恨水目送痴梅消失在驿道上,随后,他迈步行走,一路往北,一心挂念着襄阳城的嫂子,不知可好?

驿道尽头。

痴梅自幼在红尘青楼长大,自然认出那李恨水是女扮男装,却没有开口揭穿,人行事必有其意,她不再深究,只叹服李恨水是一奇女子也。

思绪消散,痴梅驾马奔去,扬尘纷纷。

殊不知,后来几日中,正是李恨水此女子,帮痴梅引开哀时命遣人追杀的铁骑,才得以真正逃脱北元掌控。

于燕城,将军府,书房楼。

不怒自威的哀时命,一身长袍,以彩色绸缎系腰,不垂穗,手持杯青铜樽,血汤殷红,清腥味重,仰头一饮而尽,嘴角残留般般血迹。

这杯血酒是假冒痴梅的那位章台人,被千刀万剐而亡,滴落的血盛于青铜樽中,然后兑十年青竹酒,才冲淡老血的腥臭味。

底下有一副将颤颤巍巍,双膝齐跪,长磕不起。

此人正是哀时命遣去追杀痴梅的将士,名为耶律颜回。

良久之后,哀时命缓缓开口,道:“你说她跑了?”

耶律颜回惶恐道:“末将无能,未及时追回将军夫人。”

哀时命随手丢下金樽酒杯,摆手道:“罢了,你退下吧。”

耶律颜回如逃出生天,喜出望外,磕头谢恩:“是。”

耶律颜回走后,哀时命又呼来一人,说道:“你去把耶律颜回杀了,记他忠烈殉国一功。”

哀时命的护卫领令退下,独留哀时命一人。

他缓缓闭目,面无表情,只是觉得双手有些冰凉,差一炉炭温手。

 ————

临安城,此时戒备森严。

痴梅身为前于燕城的谍细头房,自然轻而易举进城,可她官职低卑,无法进宫面圣。

痴梅毫无办法,只能去谍细房所属的吏部衙属,待下人进去通报之后,痴梅穿过重重长廊,进了正镜堂,吏部尚书白头翁坐在高椅上,持碗品茶,笑问痴梅有何急事?

六部之一的吏部衙属,管文、武官员的选试、注拟、责任、升迁、叙复、荫补、考课的政令以及封爵、策勋、赏罚、殿最的制度,都归吏部掌管,可谓是位高权重。

痴梅垂首低眉,施礼万福,道:“下官何须眉,实属有要事急报,想进宫面圣。”

吏部尚书和蔼可亲,问道:“什么急事?”

痴梅如实告知,道:“下官有一份北元军情书筒,巨细无遗,可助襄阳解围城,亦可破北元向北的兵线。”

突然,一道迟缓的浊声从幕后响起,贵人语迟般:“南宋北元,两国求和是为重任,一贯厮杀抵抗只会触怒北元,到时候才是真正的国破家亡,你们都是国之蛀虫的罪人,其心当诛!”

一白须垂胸的老人走出幕后拦风,是当朝太师贾似道,只见他老目半眯,精光闪烁,措辞严肃,可老脸毫无波澜起伏,约摸看出此人城府极重。

痴梅恍如针芒刺背,一时失声道:“贾似道!”

贾似道之名,可谓是举世知之,他爱某位公卿一条玉带,因公卿已殉葬,贾似道便下令掘墓攫为己有,品行恶劣。

此等事迹无数,贾似道有一小妾胞兄,到他府邸门前窥视,被他无意撞见,竟下令把小妾胞兄擒之捆绑,投之于火烧死。

更有贾似道爱妾李氏,某天踏春观湖,偶然举眸见到两位风度翩翩的公子,脱口赞道:“美哉,二少年!”贾似道听闻之后,便把李氏头颅割下装盒,供众姬妾观之。

连远离临安京畿的痴梅,都耳闻贾似道恶名,此时的她醒悟,一眼看出吏部尚书与贾似道两人狼狈为奸,一时间她愤懑填腔,难道这满堂朝廷都是贾似道的犬马之臣不成?

痴梅挺身而立,不再弯腰施礼,讥讽道:“想不到一向两袖清风的吏部尚书,竟然也是贾似道的附庸犬马!可恨痴梅不是男儿身,不然今时可为民除害。”

这时,吏部尚书拍桌而起,一扫清秀文官模样,面红耳赤,直指痴梅呵斥道:“放肆,竟敢直呼太师尊名?”

痴梅不畏不惧,视死如归,当场揭穿贾似道苟行之事,愤慨道:“奸臣贾似道权倾而不为,己末开庆年私自对北元称臣议和,割让沿河以北之地,年年进贡白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这种奸恶不道,窃弄威权的狗贼也配为人?”

养气功夫极佳的贾似道,鲜有动容,可此时他浊目睁直,满脸不可思议,连忙问道:“这事,你怎会知晓?”

痴梅道:“我身为谍细头房,自然能从北元哀时命口中听来,我将会公布于众,让世人看看你这卖国贼的本来面貌!”

一旁的吏部尚书,勃然大怒,急声喝道:“来人呐,把她拉下去拔皮刀剐,碎尸喂犬。”

贾似道脸色恢复如常,抬手阻拦,言语迟缓道:“无妨,这等上乘美人,老朽舍不得残害,把她绑了送我府上,待我蹂躏腻味,再杀也不迟。”

吏部尚书白头翁,扬了扬大拇指,献笑道:“太师真是大人有大量,不与粗鲁之徒辩弄口舌,真令下官叹服。”

贾似道背负双手,含笑不语。

善解人意的吏部尚书唤人进堂,痴梅立即被一护卫擒之,拖出正镜堂,她剧烈挣扎,清眸圆睁,嘶叫道:“奸臣!狗贼!国祚将破,山河欲塌,你们还搅弄朝堂乌烟瘴气,就不怕死去的将士夜里来寻仇?”

贾似道闻言之后,脸色不喜,缓缓道:“罢了,这条母犬让我想起静安那野丫头,真是让人扫兴,还是把她拖去野外活埋吧。”

吏部尚书应承,转头吩咐护卫按贾似道所言行事,随之回头献媚道:“太师,静安已是难逃一死,又何必常常‘挂念’在心?太师那招借刀杀人实属高妙,襄阳城已被北元围困,边关告急的烽报接二连三传来尚书省,一一被我压了下来,没有一本折子进了宫中。下官按照太师的嘱咐,寻来一位大书法家,假冒静安字迹,拟写诈胜烽报,新帝果真看不出一二,还是太师大妙也。”

贾似道笑而不语,摆了摆手,望着晴空万里的天碧,捻须长笑,似乎沉郁的心绪一扫而空。

 ————

吏部衙属外,痴梅被护卫擒住一臂,押至停在大门外的马车上。

“快放了我,贾似道欺君误国,你还要助纣为虐?放了我……”痴梅挣扎不已,却是摆脱不得,护卫孔武有力,身手了得。

护卫漠然,不苟一笑。

痴梅凄凉一笑,心寒道:“大宋建朝以来,历经三百余年,先有杨门虎将满门忠烈,后有岳家军丹心不渝,拒金辽境外难渡宋,力保大宋国祚不衰,却不想到头来,还是大宋自家臣民误君误国,将大宋万里河山毁于一旦。你替贾似道为虎作伥,不会愧对历代忠烈与祖宗吗?”

痴梅攻心言语见效,护卫果真愣了愣,面目挣扎。

忽然,痴梅娇躯旋转半圆,一头撞向护卫的眉眼间。

“砰”,一记额骨撞击声响起。

无心防御的护卫一时吃痛松了手,捂着淌血的眉心间,等他抹去血迹之时,痴梅已经跑出十步远,涌入往来人群中,瞬息无影。

护卫恼羞成怒,急忙追上,右掌紧紧握住刀柄,若是出了意外,他不介意当街杀人,一刀乎了痴梅的命。

而一路逃窜的痴梅,时不时推翻行人,时不时揪倒贩摊,想要引起乱潮摆脱护卫追踪,显然其效尚好,紧跟身后的护卫的确捕捉不到她的身影了。

一盏灯的功夫,痴梅已经彻底摆脱护卫的追踪。

此时此刻,恢宏的临安城脚下,痴梅气喘吁吁,衣裳尽湿,心却寒凉,知道此行临安城徒劳无功。

今天下大势所趋北元,南宋的襄阳城被围,真实军情全被求和一脉的贾似道隐瞒,一旦襄阳有失则江陵失,长江天险则会不攻自破,北元便可一路南下,攻下临安都城。

“天将倾,亡大宋?”痴梅凄凉无力,仰天哀道。

殊不料,痴梅正巧看到城楼之上,有一尊急事才响鸣的虎狮钟吕,她眼眸渐长明亮,仿若多了几分希冀。

休息片刻后,痴梅眸光坚定不移,不再气喘吁吁,她向着城楼长梯疾步跑去。

某个守城士兵率先察觉,呵斥道:“闲杂人等,不准登楼!”

痴梅顾不得其他,直接推开阻拦的士兵,上了楼梯。

劝阻无效的守楼士兵,直接以枪戈驱之,在痴梅身后戳出大小不一的血洞,血溅长空三尺远。

遍体鳞伤的痴梅,登楼的脚步不止,已到城楼之上,相距城楼钟吕十步远而已,她身子颤颤巍巍,视线逐渐模糊,她回头一看到身后步步紧逼的士兵后,皓齿一咬,转过身不顾一切扑向虎狮钟吕,以头为钟槌,以身为推槌人。

此时,清风恍如不拂了。

此刻,日曦仿若不明了。

此间,无风无光也无声。

唯有,钟声震荡人世间,生生不息,余音不绝,涟漪回荡。

跌倒在地的痴梅,头顶血流如注,面目全非,双眸尽是血泪,连连咳血,她在地匍匐爬向城垛,东倒西歪扶墙而起,向着城楼下被她引来的行人嘶声悲道:“奸臣贾似道误君误国,国难当头且不为,襄阳被困数年无人援。贾似道蒙蔽圣听,残害忠臣,只手遮天。此贼…”

“当诛!”

痴梅强提一口气,言罢转身飞扑向钟吕,敲响最后一钟,余音缭绕不绝,盖过城楼下沸沸之声,仿佛顺着清风吹拂极远。

痴梅,本名何须眉的她,倒在一滩血泊中已断气,模态惨惨戚戚,如一朵绽放的清傲红梅。

一介女子却以身为钟槌,敲响钟吕,可也惊不醒昏沉的可怜人。

  ————

 南宋咸淳七年,北元至元八年。

 临安陷,国祚亡。

 裁云缀空风依旧,山河潼关如初青,百年即过,细听,谁在临安城楼敲钟响?

 余音悠悠漾千古,可会惊了……

谁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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