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负 https://www.jianshu.com/p/15ab63ad61d2
我还是那么信奉习惯,哪怕多年后没了乔村或者说没了彼时的乔村,我依然习惯用回忆的口吻开篇,依然喜欢唤你——南音。
(1)
“砰砰砰”,窗外下起了雨。起势的雨并不厉害,但渐成次第的雨点打在连接两幢老房子的破铁皮屋顶上,却又发出那么稳健、那么坚定的声响,只是这声音有些瓮声瓮气,不太讨人喜欢。我吃力地拉开那扇遭岁月遗弃,已渐渐和腐锈生出感情的窗户。雨的温度,雨落时由若到强的递进次序,和12岁我们初遇的天气状况竟这般吻合。
我坐在窗前,任凭雨点在我裸露的皮肤上胡作非为,周围安静空旷,像被吞噬在传说中的结界中令人窒息,当时故事的原脚本设计并不是这样的……
12岁,恰逢乔村人最看不到未来的年代,眼看附近的村镇都发展的热火朝天,乔村却始终如画展上无人问津的残缺画作,似乎世界都遗忘了这个没有什么出色发展良机的破村子。而我随父母就在这样一个似乎不太对的时间搬迁到了这。父亲生意场上失败,家产变卖殆尽。好在远方的一个表叔公在乔村还有一次老宅,父母软磨硬泡、低三下四才终于在那个远方表叔公的儿子那里以一个不算低的价格盘下了这幢老房子。得势的时候,称兄道弟挥金如土,如今失意谁还管你是不是沾亲带故的远方亲戚。低眉顺眼才是身份不等时要遵守的游戏规则。其实生活才是最出色的导演,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拿到什么样的剧本,但你只能去适应每一个角色。
搬来的第一天,天空飘着这样的小雨。起先若即若离、丝丝入心,然后在人们的忽视中出其不意地大发雷霆,瓢泼地一发不可收拾。也许这也算是我们这不太光彩的“乔迁之喜”收到的为数不多事实上也是仅有的一份见面礼。父母兀自在屋里安置家当,其实我们能带过来的行李也寥寥无几,曾经我们拥有的那些轻如薄缕的东西早已不知被陈列在哪家高档柜台前亦或被丢在某间破落的仓库里。我紧抱着自己心爱的小提琴,这可能是随身带到乔村的物品种最值钱的东西了。
本来母亲盘算着一并把它卖了抵债,七成新又是出自名家之手,价格自然不会便宜。父亲按住母亲正要拨电话给琴行的手,低声劝道:“孩子喜欢就留着吧。”一向严格冷酷的父亲突然展现出的温情一面,着实让人感动。
说完父亲又和服装店的老板围绕自己心爱的欧式名牌夹克是卖800还是卖一千的话题争论的喋喋不休。其实我和父母都心知肚明,一件夹克和一把小提琴创造的金钱价值相比不过杯水车薪。12岁的我把生活的艰辛和父亲天性的慈爱置若罔闻,认为一切理所应当的我甚至可以因为父亲的一时心软而沾沾自喜。
思绪在被那些狡猾的记忆轻易骗进无人的小巷与过去打了个照面后,拐角又驶回了正常的轨道上。隔壁的阁楼上突然传出来的唱词声惊扰了仍陷在不愉快的旧事中无法自拔的自己。
我推着轮椅想一窥打断我思绪的始作俑者。我没看到正脸,只见一个身姿曼妙的背影在阁楼上。由于阁楼有些高我又坐在轮椅上,所以其实连背影都没看全。那背影嘴里咿咿呀呀尽是些我听不懂的唱词,一台老式收音机播放着一段古老的曲调,那是一个电视还不普及的年代,听听收音机就是一家人茶余饭后最简单的休闲方式。
情境于此,我也忍不住拿起手上的乐器配合着楼上的人来。没一会楼上的人注意到了楼下我这个生物的存在,她走到窗前望了望我。天,这是一张多么古典化的清秀脸庞,她完全符合那个精神极度贫瘠的时代对于美的审美要求,那一刻关于那个天籁般嗓音的主人任何美好形象的臆想都在她回头的那一刻得到了付诸实践。
忽然那女孩的嘴角露出片刻似有似无的笑意,就那么一瞬,稍纵即逝,快得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我起初十分笃定的确信自己的眼睛,但之后我也开始变得不确定了。女孩许是看的乏了又回到屋内,只是收音机的音乐也停了。是我的冒失招致了一位对音乐有纯粹、干净追求的信仰者的反感?还是我自作主张的打扰了这个古村居民再普通不过的日常休闲方式?反正现状已经让我对于那个毫无根据的笑意存在的坚定判断动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过而立的男声不知疲倦地在复述政府陈词滥调的计划报告。带着浓重鼻音的沉闷声带兴高采烈的向人们分享一个个美丽的谎言,在浑浊厚重的空气中久久挥散不去……
许多年后,哪怕我看过许多符合甚至超越现在审美标准的女孩,我依然清楚记得你在楼上的窗前对我并不确定的笑容,唇红齿白的一张一闭之间,温暖的笑容与美妙的唱词让我迷恋了半世。这,才是原先设计好的故事脚本。
(2)
我天生就患有忧郁症和残疾,不用周围人的反馈,我的身体也告知了我。这两者究竟是并列关系还是因果关系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这就好比一个妓女怀了孕我们去深究孩子的父亲是谁一样让人觉得可笑。
我在学校不和任何人来往,一方面是忧郁症的缘故,另一方面是放不下内心的高傲。谁真的能像卖掉一件夹克一样轻易放下过去的荣耀呢?
开学的第三天我依旧没办法把班上人认全,当然只是没认全,至少我知道了那个不期而遇的女孩叫南音。但我依旧喜欢独来独往,就连放学我都没有和南音一起回来过。
不过到了家我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心爱的小提琴占据了我生活的一半。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我都要比南音回来的早很多。每个星期的体育课都安排在最后一节,因为我没办法正常上体育课,所以我被特准可以提前回家。
大概也只有那两天我可以安安心心地拉小提琴。每个放学的傍晚是一天中难得自由的时候,因此我和南音都喜欢做自己最喜欢的事。她唱词我拉琴,这种理所当然的联想真的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但是我和南音没办法这么想。接受西方思想教育的我看不上那种野曲村笛般的音乐形式,同样爱好传统民乐的南音受不了我媚外的俗气。所以事实上我们很难相容,但放学之后的时间又只有那么多,还好有了意外多出来的两节不用上的课。
南音每次放学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拉完了琴,那两节课遂成了我们缓和我们之间矛盾的缓冲期。平常放学我把时间留给她,体育课我又巧妙和南音错开了时间,一个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就这样迎刃而解。
一场心照不宣的礼让平静地持续了一个月,其实平常我不拉琴的时候偶然听到南音在阁楼上唱词也并没觉得有那么糟糕,虽然南音嘴里念的是我完全搞不明白的闽南话,但这并不妨碍我渐渐开始享受欣赏这种地域色彩极强的音乐形式。
我也在不情愿中习惯了在乔村的生活。父亲托人找了份送牛奶的工作。那个时代牛奶还不是一件速食商品,不像现在随时随地可以买到,想喝牛奶的家庭需要提前预定,鲜奶站会派人每天早晨将鲜牛奶放进住户门口的小铁盒里。那个时代人的牛奶梦就是靠着一个个穿梭在城市中的送奶工延续着。虽然如此我还是无法理解父亲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心理落差,真的是生活所迫,还是他们真的比我更容易放下?我也知道了南音每个傍晚唱的那种古老曲艺名字就叫做南音。南音的父母是有多爱南音这种古老音乐形式,连女儿名字都这样照搬?
当然还有一件与我切实相关的事——我体育课逃课的事终究无法一直安稳地掩人耳目。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体育课照顾我病情特准回家的说法,这都是我自导自演的一出剧。
我对学校谎称自己需要定期检查但又不想占用文化课,所以想利用体育课请假;回家我又对父母说学校顾及到我不方便上体育课所以特准我提前回家。这并不是一个高明的骗术。
在学校我偶然听到南音和别的女孩抱怨,内容大致是放学练习南音的时间与我冲突。我终于知道原来南音就是靠着每天下午收音机里的广播电台播放半个小时的南音古调欣赏练习,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之前没有一起回来过的原因。我在听到她的抱怨的那一刻忽然被她的执着追求与热爱打动了,于是我处心积虑撒了这样一个谎。就是这样一个有些可笑的原因,我却说不上为什么。
我已经说过这个骗术并不高明,不出一个月就穿帮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父母对我也无可奈何。责罚我是不可能了,责罚的目的不过是让我认错,认错这种事何必要有责罚这个前提呢?看起来更像是一种逼迫的屈服。论结果,就更没必要了。责罚的结果大抵不过是两边不欢而散,他们责罚我并不见得能得到多大的快乐,而我,不需要责罚就已经很难让自己快乐了。
但是我们都忽略了一点——目的。是啊,我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好在父母并没有多问,大概他们认为我不过是放不下心爱的提琴吧,毕竟我逃课回来唯一做的事就是练琴。
大约这件事过了一个星期,反正我的身体不允许我进行体育锻炼,父母便顺水推舟替我推了体育课,我倒可以更加心安理得的拉琴了。
又是一个星期二,我照例先回来了。南音还没放学,我拉完琴有些倦意,于是靠着轮椅朝四处打量。远处的天空像是被夕阳轻轻地笼了一块鲜红色的巨大幕布,没藏好的阳光不动声色偷偷吻了一下我的前额后就被时间老人毫不留情地捉了回去。微微侧过头,一只全身包裹着棕色软毛的猫咪正半眯着眼挠痒,远远看去它就像穿着一身棕色礼服的公主,虽然我暂时没搞清楚它的性别。它安静的窝在对面人家的窗台上,一半身子隐在旁边吊兰的阴影里,探出整个脑袋甚是可爱。我突然对这个小家伙心生怜爱,转身进屋想找找有什么东西可以喂给它。
乔村里的猫多得和乔村本身一样普通,人们对它们不管不顾,它们倒也讨个清静。如此数年,猫也逐渐成为了这个时运不济的村庄居民,没事的时候,人们喜欢与猫咪逗乐,一来二去它们也不惧怕我们了。
比如这只已经蹿到我眼前的棕衣公主,我小心扔了一块吃剩下的鱼,动作轻微生怕那猫措意我的好心。猫吃的津津有味,一会儿就吃完了,不过它倒也不贪心,吃完就悠闲的跳上了老地方。
我不甘心,紧跟着它。看着不高的窗台,我努力伸开手也只不过刚好够着窗台,尝试了几次都失败后。连那只猫都看不下去了,摊开四肢伸个懒腰任我自生自灭。
“林夕,我帮你吧!”背后一个温柔却不失纯真的声音升起,我回头,是南音。她放学回来了。
她不顾我的回答,分明刚才是种陈述语气。
“这猫咪太小,鱼块太大它嚼不碎的。”南音用手把盛在青花大碗里的鱼块捏碎,撒在猫咪面前,轻声细语的说道。那一刻她展现出了一个善良邻家女孩的形象,一改她平日和我争夺放学那段宝贵时间略显泼辣的样子。
“这只猫在这盘垣了好几天了,之前在村东头。”南音兀自说着。
“怪不得没怎么见过。”我应着,怕冷了场。
“谢谢你。”南音说这话时很认真的看着我。我也没多问,大概我本身就不爱把事情追究得太细。
这是十二岁的南音对我说过最好听的一句话,至少我认为是。
(3)
我和南音的关系终究像缠在矮小土墙上的藤蔓,时间让它们彼此了解熟悉,最后难舍难分。
我看着南音着戏服把词念的婉转动听时,确实被吸引了。因为这种古老的艺术,更因为她。时间过得总是出乎人意料得快,转眼我和她都已经初中快毕业了。青春期未先教会我们叛逆却不遗余力地替南音勾勒了一幅好容颜。
15岁的南音出落的亭亭玉立,那年学校的50年庆典正好也让我们赶上。南音要表演的自然是她的最爱,她试穿从学校的音乐老师那借来的戏服时,我在旁边一言未发。
“林夕,你觉得好看吗?”南音在我面前转了一个圈,恨不得让我可以看到她的全貌。我笑得僵硬又做作,我承认自己是没办法做到连深不可测的城府都能表演自然,好在我的不愉快也没被南音发觉。
“南音,我…我想我们能不能试着合作一次呢?”我仰头冲着天花板,不敢让南音看到自己的脸。
“噗嗤”,南音转过半个身子背对着我笑得不可遏制,幸亏戏服裙摆不大,否则真怕她会笑翻。
“林夕,我们在艺术上多么不相容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我们怎么合作?”说完便不再理会我兀自排练去了。
“真的没可能吗?”我懦懦低着头,手揣在口袋里,紧紧攥着没有松开。方才的声音哑然,像断了线的风筝,来不及传到南音的耳。
校庆上我和南音的表演成功地波澜不惊,我在台下看着南音从容曼妙的身姿,总觉得有一些不满足的地方。校庆结束后没多久暑假也开始了,但我没空享受这样的长假,父亲经过几年努力终于东山再起,已经先于我和母亲搬回了A市。事实上他早商量好等我毕业就搬走,那边早已打点妥当。终于我毕业了,父亲每天在电话那头催促着我和母亲赶紧搬过去。
出发前,母亲在打包好的行李离翻找着什么,终是一无所获。
“林夕,你看到我买的车票了吗?”
“在我这儿呢。”我大声应着里屋的母亲,从口袋里抓出那两张皱巴巴的车票,“乔镇——A市”几个字突兀明显。
“你这孩子,在你那怎么不早说,害我把行李又弄乱了”……
母亲语气淡漠锋利一如划破苍穹的流星,丝毫没有顾虑到天空沉醉在哪颗星里入眠。
如果不得不风雨兼程,就要学会随遇而安。15岁的我和南音来不及道别就在各自的兵荒马乱里颠沛流离,断了音讯。
(4)
人们终会熬过恼人的暑气,也会习惯你不喜却也无力阻止的俗气。
乔村终于在我离开他的第三年开了窍,乔村人开始学着周边村子发展旅游业。他们像刽子手把身体每一处有价值的部分切割下来,毫不留情,直到面目全非。
“林夕,乔村变得越来越不熟悉了,我觉得他们眼里只有钱。”南音在电话里语气如此无能为力,以致我觉得安慰都是苍白无用的。
“林夕,最近又来了一大批人,我不喜欢他们”
“林夕,他们商量要拆掉你住的那幢老房子”……
林夕,林夕,林夕,南音语气就像在诉说濒死时的遗言,而有幸倾听这番遗言的我却没多少感觉。说到底,我不过是一时落魄,暂居在乔村的过客,对待它的感情当然不能和从小在那长大的南音比。所以当我听到南音说那些开发商要拆掉那栋在我落魄后善待过我的老房子时,我非但没有难过和不舍,甚至有些期待它离死期的到来能越快越好。那感觉仿佛它是罪犯急于处理的目击者,而我就是不愿被提及过去的罪犯。
“林夕,我和阿念他们商量去向村长请愿,要阻止……”
“够了!” 终于在这次的通话里我没忍住冲着电话那头的人吼道。
“林夕,你怎么了?” 南音显然没有预料到我的表现,语气都有几分小心翼翼潜伏。
“南音你能不能成熟点?你觉得你能做什么?城市化发展是必然的趋势,你难道还想让乔村陷在过去的贫穷中吗?”我越说越激动,一不小心把桌上的水杯打翻在地, 清脆的碎玻璃声由于南音的沉默,在我们的电话里显得异常清晰。安静的气氛如肆虐在城市里的流感悄无声息地在我和南音之间蔓延开来,我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重了。我赶忙解释,一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终于在僵持了两分钟后,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挂断声。
我放下电话却有一丝如释重负的侥幸感在心里徜徉。其实对南音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只是为了刻意隐藏自己那段不堪的过去,因为越害怕所以越想回避,甚至希望与自己的过去有着密切关系的乔村也一并与贫穷没落的过去决断。这个过程不能被破坏,哪怕对方是南音。
“林夕,你在磨蹭什么?快下来,要出发了,这个提琴老师特别在意学生的素质修养,你可不能迟到。”母亲在楼下大声催促我,听说他们这次请的提琴家获过大奖,当然也就有资格更硬气地定些规矩。
“我跟你说啊,李老师可是很注意细节的,如果你迟到一次他肯定会觉得你是那种穷地方来的,没有家教……”
母亲一个人絮絮说着,我不想去辩驳,事实上我也是这样认同的。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流淌,我也渐渐在小提琴上取得了突破,在我从音乐学院毕业的第三年,我成功办起了自己的音乐会。就在我为音乐会的事忙的如火如荼的时候,南音突然来找我。
那天我和助理正商量着会场布置等细节问题,突然听到有人喊我,我下意识回头,就看到南音穿着一件碎花长裙,不施粉黛的脸庞却精致的如画中人,她婷婷站着,眼里有几分倦态。“林夕。”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永远蘸着一股甜糯味儿,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
“南音!”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年不见她已经出落得这么精致,一旁的助理看看她又看看我,露出颇有深意的笑,我赶紧脱身带着南音离开。
细聊过后我才知道原来她这些年一直在从事传播和教学南音的活动,乔村已经被商业化冲击地七零八落,南音说她无法改变,她现在只想好好保护和发扬这种传统曲艺。虽然南音极力掩饰,我还是觉得她的话里颇有几分无奈和不甘。我低下头,遥想到当年自己在电话里冲她放的狠话,突然生出倒不清的愧疚——她这些年一定很不容易。
“对了,你这次来A市有什么事吗?” 我随便找了个问题,怕气氛会陷入尴尬。
“哦,我这次是来宣传表演的,也是为了吸引更多人关注这项传统文化。”
和南音简单聊过几句后我们就分开忙各自的事去了,听她说要在A市待一段时间,我盘算着等音乐会的事忙完再去找她。却没想到她那边出了状况。本来谈好给他们演出赞助的企业中途退出并且单方面宣布演出取消,南音给我打电话时明显带着哭腔,我赶忙推掉手头的事去她租住的公寓。
屋子虽然有些陈旧,但堆满了戏服和道具,增添了几分复古做旧的感觉。我进屋时有好几个人都在收拾东西,整个屋子里充满了失望消沉的气氛。一个人用手指了指里面,示意我南音在里面。我走进屋,站在南音面前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我坐在她旁边,她低头不看我,身体却渐渐朝我这边倾斜,不多久便伏在我臂弯里小声啜泣。我轻轻把轮椅向右转,让南音离我更近一点,然后我伸出另一只手轻柔地拂过她的发梢,嘴里不住地安慰她。“要不你考虑放弃,和我一起演出吧。”
“放弃?什么意思?” 南音听到这话抬起头,拭去眼角的泪珠,问我。
“你看你乐感那么好,说实话现在谁还会听你那种落伍的戏剧……” 我说着说着,发现南音脸色慢慢变得铁青,终于惹来了她的爆发——“林夕,你有你的追求但请不要侮辱我的梦想,如果你是来可怜我的大可不必,我不需要,你可以走了。”
“你醒醒吧,你觉得凭你一个人就能拯救南音吗?我告诉你,不管是谁,都救不了南音,因为有些东西注定是要成为历史的,它们最终只能活在人们的记忆里。就像你阻止乔村被商业化开发,你成功了吗?有些事不是你我能改变的。”
南音一言不发,背对着我开始收拾东西。我叹了口气,和她礼貌性的道了别,嘱咐了几声外屋和我打手势的那个女孩便返回公寓。等我把音乐会准备完以后已经是三天以后了,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准备拨通南音公寓的电话,刚拿起电话门铃这时候却意外响起。我缓慢地移动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南音。看到是她,我藏不住眼里的惊喜,赶忙邀她进屋。
“不用了,我是来道别的,另外……”南音欲言又止,眼睛朝下看着自己的手,我才注意到她手里还抱了只猫。
“这是你在乔村的时候喂过的那只猫生的,因为旅游开发,大部分猫不是被处理就是逃走了。当时我就领养了一只,我现在没办法照顾它了,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照顾它。”大概她还对前几天的事心有余悸,所以声音里带有几分乞求的意味,反倒让我有点难堪。
“没问题,没想到那只猫真的是个公主。”我故作轻松地说道,“对了,你什么时候回乔村?”
“我不打算回去了。”
“什么?那你准备去哪?”
南音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用细嫩的手掌抚摸着我怀里的猫咪,自顾自地对猫咪说道:“以后姐姐不在,一定要乖知道吗?”猫咪睁着大眼睛,一脸奇怪地看着南音,那模样就像快去世的祖母在对着床边抱着玩具的孙子温声交代着后事。
“也许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但我至少在为自己的追求努力。”南音在临走前背对着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5)
南音走后我的音乐会进行的有条不紊,音乐会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我按照早就铺设好的道路,参加比赛,获奖,签约,办演奏会……按部就班地完成一个又一个目标,感觉闭上眼花几分钟就可以把自己的下半生过完。最近我不时会梦见南音,梦见她临走前落寞的背影;梦见我们还在乔村时她喂猫咪说得那些温柔的话语;梦见小时候南音每次放学都要和我抢时间练习……真奇怪,明明以前最害怕提起的过去,现在一遍遍在梦里重温,我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易恼怒,相反却开始怀念。
那日准备出门买早餐的时候, 意外收到了一封信。寄信人我并不认识,带着好奇我拆开了信——
林先生:
你好!
也许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南倌,哦也就是你认识的南音,她的朋友。你一定很惊讶我会写信给你,事实上当我收拾南倌的遗物时发现她居然认识你时,我也感到很惊讶。后来想想,她几次无意提到的那个对她很重要的人应该就是你了。是的,就像你看到的,她已经去世了。其实她早知道自己得了病,可是为了传承和保护南音,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这儿,无暇他顾,最终久病不医。
到底她对你三缄其口,还是我无意中发现你和她的关系。请原谅我的冒昧,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南倌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看南音提起你的反应,想来你们也没太大的仇恨,所以我替她写了这封信……
看到这里我已经泣不成声,原来一直是我不懂她。缩在角落里的猫咪“喵呜喵呜”地叫着,仿佛是对那场缺席的葬礼隔空的吊唁,我走过去抱起猫咪,它和我四目相对,我在它的眼里看到了难过。“喂,你替我取消所有演出。对,就这样,拜。”第二天,我带着猫咪,未和这个城市说一声再见便急匆匆离开……
“哎呀,林先生太感谢您的帮助了,您看还劳烦您专程跑一趟。”
“镇长,这是我应该做的,能第一时间看到南音展览馆建成也是我的愿望。”我面带着微笑看着足比我大一轮一脸横肉的镇长,听他“您您”的称呼直觉得恶心,只想赶快支走他。
“那您先看着,我去安排一下那边的事,一会见。”告别胖镇长,我撑着伞往南音家走。
“南音现在可是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传受到传承,南音,哦,南倌,你知道了一定很高兴,现在都有专门的展厅介绍你为南音所做的贡献。连当年第一次见到你的阁楼也已经作为名人故居受到保护。”我站在那扇腐朽的窗前发愣,再次回来,乔村依然用这样的天气迎接我,“南音。你是不是忘和天神说了,怎么这次的天气还是和我第一次见你一样?”
“好了,现在大家站的地方呢就是已故的著名南音艺术家南倌的故居,南倌英年早逝却对南音的保护和传承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不多久一个旅行团进来了,带队的导游一进屋就马不停蹄地一股脑倒出烂熟于胸的解说词。
“林先生,时间差不多了。” 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助手却喊我离开。带着遗憾我从游客中缓慢穿过。
“也许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但我至少在为自己的追求努力。”我用当年南音说的这句话微笑着对台下的人收尾,坐在第一排的胖镇长带头叫好,后面的掌声此起彼伏……
南音,其实还有一句话我想对你说:哪怕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那么信奉习惯,哪怕多年后没了乔村或者说没了彼时的乔村,哪怕他们叫你著名艺术家南倌,我依然喜欢唤你——南音。可是我再也听不到你甜糯般的声音喊我“林夕”了。
世间人如织,不见倌南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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