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有几天,我在永安搞雕刻的张岩家帮工。
他的车间在村外,紧邻着一片田野。
我沿百脉湖大街西行骑到路尽头,再左拐穿过皋头、荛头、万家村,才能到永安。每天我都从这片田野里穿过。
永安村没有像样的吃饭的地方,中午,我需要骑车到三里外的万家村的街道上吃饭。
小饭馆在立交桥桥头不远的十字路口,往南一直通往机场驻地的东外墙。
小饭馆生意不错,但村里人多数都是买了回家吃,留下吃饭的不是过路人,就是少数在附近上班的人或象我这样临时在附近干活的人。
我有时就坐在棚子下,要一碗蛋汤或者八宝粥,有时是小米汤或豆腐脑,再要两三块钱的葱花油饼;有时则是五块钱的馄饨。这里视线很好,我可以边吃饭边看店主人逗旁边水果摊的小孩子说话,偶尔瞄一眼街对面两元一件地摊的买卖。人少或外面有风的时候,我就坐到屋里去。屋里没什么看头,人们各自闷头吃饭,我也一样。
那天我刚在最里边的一张桌子前坐下,对面就坐过来一个四十多岁头有点秃的男人——好象几天来这个人一直就坐在我现在坐的位置,他天天都比我来得早,经常是我还在吃他就从我身边吃完离开了,今天我还以为他已经吃完走了呢。
我望了望其他的桌子,虽然都有人但并没有坐满。唉,他为什么不坐到那边去呢?让我这么近面对面对着一个陌生人吃完一顿饭,真是别扭。我想离开到另一个座位上去,但又觉得不大合适就没动。我正吃着,他的饭也上来了,是一碗馄饨和一盘饼,他麻利地把一碟小菜推到我这边来,又顺手要给我的杯子添水。我赶忙道谢并阻止他——我其实根本不用就小菜,那个饼有点咸。
然而我不得不说话了。他问我干什么,挣钱多少,又说自己以前干出租,现在在永安的纸箱厂干活……糟糕!我想,那个地方好象离张岩家不远。
终于,他吃完饭走了出去。我松了口气,慢慢吃完走出饭馆,一抬头却发现他坐在不远处的车里还没离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他好象是特意留下来等我的,心腾腾地跳了两下。我没出声,他看我骑上车子,也发动起车子不紧不慢地走在我前面。这人真是莫名其妙!一定得绕路躲开他!我想。
村里的街道多,在一个路口,我慢慢落在后面,顺势拐到了另一条道上。但是我知道,走到那片田野的时候,我就会暴露——那里只有两条路,他只能走那条宽些的路,我可以走那条小路 ,这里他开车根本没法走,但不好的是他能在那条路上看见我。而且,我们走出那片田野就又会汇集到一条道上去。
田野里一览无余,眼前是刚返青的麦苗和一排排尚未发芽的小树,我走在那条小路的时候,发现他正好并行在对面的路上。
至今为止,我尚不知道他的企图。为了保险,我想最好抢在他前面骑到张岩家,因此我紧紧攥着车把,把速度保持在最快。
但是他已经先我拐过路口,把车停在了路边一趟房子的后面,这里离我们车间只有几十米。
我硬着头皮往前冲,丝毫没有减速,也没有向他那个方向张望。路过他时他喊了声“住下!……等等!”,我没理会,幸亏他不是紧挨路边停,要不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闯过去!
等我把车子停在张岩家门口时,我回头瞥见他开车追了过来。
多么奇怪的人!我想,心里很有点嘲笑他艳遇故事是不是看多了!
此时张岩家没有人,他们出去吃饭了。周围有几家住户还有一家厂子,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很怕他跟进屋里,于是我在门口站下,想问问他究竟要干什么。
“怎么啦?有什么事么?”我问,他仍坐在车上,此刻我已经镇静多了。
“到车上来说,”他敞开车门,“不!我们并不熟啊!”我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
他忽然眼圈发红,眼里含了泪,这个男人中等个,平头,不胖,这几天我一直无端地以为他是一个东北人。他的脸并不很老,但因为头有点秃所以有些装年纪。我假装没看见他的表情,但为了稳定他的情绪,打消他的某种私心杂念,决定陪他闲扯几句,于是我象查户口似地问他:“你家是哪儿的?几个孩子?妻子做什么?”
他说他家是梨园,媳妇原先在梨园开一个羊肉馆,今年不好干,不干了。“羊肉馆不是很赚钱的吗?”我说,几片羊肉一碗汤就几十块!
他又说家里两个孩子,一个要高考了,一个还在初中,是市里最好的初中,今年刚开学就交了一万块钱。“哦,交那么多?不过学校好啊……孩子学习挺好的嘛!”
他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梨园那地方我熟,”我说,“我家有人住那儿,你们住的地方该开发了吧?”
他说他住的是楼房,买的,他家原是城西曹家村的。
我笑了“高密城真是小!曹家村我有好几个熟人呢!李玉君——木匠,刘玉珍刘玉霞姊妹俩,还有陈文刚——他和他媳妇也和我在一个厂干过活。陈文刚死那年才四十七八吧?太能喝酒了!早晨也喝!喝酒喝得干活手都哆嗦!一次为了喝酒买下酒菜,十块钱也跑邻居那里借,他媳妇就骂,‘你待喝了去死?!——他媳妇高中毕业,不知怎么就找了个他这样的。给上学的大女儿捎点吃的都得偷偷背着他 ,他知道了也骂!”
……
我站在离他两三步远的车旁边,自顾自地说,心里很没底,他倒一直坐在车里听,有时侧身对着我,面色有点发红,眼睛看向前方。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故事,也不想知道。和他说完这些,我觉得差不多该结束谈话了,我说“好了吧?我该休息会了。”
“耽误你休息了。”他客气起来,表情看上去凝重了许多,摇上车窗,开车离开了。
我进门,这道门平常不锁,等同于无。如果知道,谁都可以闯进来。第二道门门口有监控摄像头,门上有密码锁,我按了密码,进了屋,心才放下来。看看表,我还可以休息半个小时。
其实我可以跑进屋不管他,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硬闯进来或继续跟踪我,刚才这一叨叨虽去了近半小时,但他不会再这个样子了吧?
以后几天里,我再也没碰到那个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