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六月，气温节节攀升，到六月底时已经有些酷热难耐。忽儿昨夜，一场豪雨，雾霾没了，酷热没了，随之而来是难得的蓝天白云，甚至微凉的风。
那是六月最后一个周末，甄晓雅闲闲地泡了一壶生普，在餐桌上自斟自饮。贝贝和刘中禹，歪在客厅沙发上打闹。爷儿俩的嬉戏声忽断忽续飘过餐厅，传进她的耳朵。
“当你老了……”突然，手机音乐响起，甄晓雅懒洋洋拿了手机去看。
最近，骚扰电话特别多，一天里十个电话倒有九个是骚扰，什么房地产的，做股票的，孩子辅导班的，还有以前买过家具家电的厂家答谢会……乱七八糟名目繁多。甄晓雅以为又是这些，低头看时，却是甄妈妈！
看见是甄妈妈的电话，甄晓雅心里微微一动，她摁接听键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客厅的爷俩。别人家母女有事儿没事儿嘘寒问暖拉拉家常，她们娘俩不这样，一通电话肯定有事儿，没事儿从来不通电话。甚至，甄晓雅基本不给甄妈妈打电话。
甄晓雅一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有这么个毛病，她称之为电话恐惧症。思来想去，就回到了儿时。甄妈妈年轻时脾气急躁，普通一个电话，拉着拉着家常，一句话说不对，甄妈妈就冲着电话那头的甄晓雅雷霆万丈发顿脾气，十次倒有十次不欢而散。渐渐，甄晓雅有了畏惧心理。结果到后来，别说打电话，就是想想电话就起鸡皮疙瘩，仿佛电话是个大霉头。
在潜意识里，甄晓雅认为打电话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即使现在，甄妈妈早没了当年的锐气，甄晓雅依然在电话声响起时心跳咚咚，莫名会有种不详的预感，似乎马上要有坏事儿发生。最终，她养成了不爱打电话的习惯，甚至拿起电话不知道说什么。
所以一看是甄妈妈来电，甄晓雅就知道，肯定有事儿，事实上这也是她们母女的默契。而且，她甚至知道甄妈妈来电为了什么，大约还是跟钱有关。甄晓雅想到这一点时便有些心虚，她很想去卧室，躲开刘中禹，给甄妈妈说两句悄悄话，偏偏又觉得不好意思。
甄晓雅心神不定站起身时，又下意识扭头去看客厅，才发觉客厅突然间静悄悄的。原来，刘中禹和贝贝看见甄晓雅有电话，出于礼貌停止了打闹。如此一来，倒让甄晓雅有些不知所措。她只好又坐回去，硬着头皮摁了接听键：“妈，什么事儿？”
“你没去上班儿啊！”甄妈妈在电话那头没话找话地问。
“没有。妈，今天是星期天。”
“那你在哪儿？”甄妈妈问的心不在焉。
“家里呢，妈，你有啥事儿？”
“还是—-钱的事儿！”甄晓雅猜的不错，果然，甄妈妈接着说：“你手头有吗？”
“缺多少？”甄晓雅有一种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什么不光彩事情的尴尬，她强自镇定问道。
甄晓雅娘家事儿，刘中禹一直跟着操心。从弟弟妹妹上学工作到他们结婚成家，没有一样他不惦记的。恰恰因为刘中禹为她们家付出已经够多，甄晓雅反而尽量不去麻烦他。比如，她会尽己可能存点儿私房钱。因为，这么多兄弟姊妹，保不准儿就会有谁用得到。甄晓雅觉得，自己手里多少有点儿钱，就不用一次次跟刘中禹张嘴。虽说钱就是那些钱，没多了一分也没少了一毛。到底，心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刚结婚那个时候，他们挣的本就不多，但是娘家姐弟时不时会需要钱，数目倒也不大，却是一会儿一会儿地需要。她不当回事，直戳戳跟刘中禹说，谁谁需要钱谁谁需要钱。其实事后大家也都会还，但这么一次次地，渐渐，甄晓雅感觉刘中禹就不太热情了，虽然只是微微地那么一点点，甚至或许根本就是甄晓雅太敏感，但终归有些不好意思。她只好自己悄悄地攒点儿，悄悄攒地点儿，能在姊妹们需要时尽量拿出来一些。开始时，每想到这些她还有些郁闷，到后来，想开了也就释然了。换位思考吧，恐怕这事儿搁她自己身上也会不痛快。
因了这种心理。她接着电话，心里就有些埋怨妈妈，打电话真不是时候。终于没避开，让刘中禹撞见了。赶上就赶上吧，甄晓雅转而又想，他听见了也没所谓。
其实，甄晓雅这只是暗着的。明着的，谁家买房子，娶媳妇，刘中禹都会大大方方冲在前头。作为女婿，甄晓雅心里明白，这已经足够。
刘中禹并不是一个不通情理的人。就如甄妈妈买机器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尤其甄妈妈在桃源集团被套住的那十万块钱，刘中禹听说后，还担心老太太知道取不出来给气出毛病。他一度跟甄晓雅商量，要不，咱们姊妹几个一家出两万凑够数给了老太太，骗她说钱是从桃源集团要回来的。咱们得想法儿把老太太糊弄过去，她要为此担惊受怕弄出毛病不值当。甄晓雅当时还说，老太太也精着呢，恐怕不好骗？刘中禹说，没问题，她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哪会知道集资这种事儿的来龙去脉……
然而，甄晓雅依然养成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习惯。听到甄妈妈说钱的时候，本能地还是不愿意让刘中禹知道。可是现在，也只好是既来之则安之了。再说，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你还有钱吗？”甄妈妈怯怯地问。虽然，她借谁的钱都会还，只是用来周转一下，但无论如何这是借。
“妈，我有，你说吧，多少。”甄晓雅不能犹豫，她知道她一瞬间的犹豫，就是对甄妈妈最大的伤害。
“要不，我直接跟中禹说算了，省的让你为难。”甄妈妈心里明镜一样。
“不用，妈，我卡上还有钱。”甄晓雅果断地说。她之前问过甄妈妈这次换机器的事儿，也算过自己手里的私房钱，觉得净够了的：“要多少？”
“两万吧！”甄妈妈说。
“好，妈，你给我卡号，我给你打过去。”
支付宝转账，不一会儿，消息中心就跳出转账进度提示：你有一笔转账到XX省农村信用社20000元已经到账。网络真是神速，甄晓雅忍不住感慨，不用换衣服出门，不用跑银行排队，手机上操作，半分钟不到事儿就搞定了。
刘中禹和贝贝已经出门锻炼去了。甄晓雅坐在餐桌前，继续喝她那壶泡了一半的生普：苦---涩---甘甜。世人爱茶，大抵是因为生活也不过如此吧。
甄妈妈在四处奔波，养育子女的过程中，是根本顾不着去细品个中滋味的。那就像一个渴的要死的人，解渴是最重要的，其它的根本没时间想。什么水的酸碱度，矿物质含量，软硬程度……统统顾不着。那个时候，对她来说，再好的茶都不过是---解渴的水。
当她把自己的积蓄一点点变成儿女的房子，车子，资产，事业……时，她的内心必定是甘甜的，那这个时候，她又忽略了茶水固有的苦涩。
但是，当她把所有的积蓄置换出去，置换成儿女的幸福之后，她自己需要时却双手空空。甄晓雅想，她的内心应该是终于知道了什么叫苦涩。一个从来只是付出，从来没想过回报，甚至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天会不得不张嘴跟孩子们要钱的人，心情必然是这样的涩滞。
所谓人生如茶茶如人生正是如此吧。人们品茶，品的不过是自己的那个生活罢了。甄晓雅静静捧着茶杯，内心里却是五味杂陈翻滚沸腾。
一壶生普喝到淡而无味，刘中禹和贝贝也回来了。
关于刚才甄妈妈借钱的事，她本不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又觉得，明人不做暗事，话还是说清楚了好：“中禹，我妈刚以为我没钱呢，她说我要是没钱，她就直接跟你借了。我妈这个人你知道，她轻易不张嘴，张嘴肯定是过不去了。你也不要想我还有那么多兄弟姊妹，为什么她们不出钱要咱们出。唉，年前我妈生意上遭遇的那档子事儿，一鸣和一鼎每家都出了两三万；这不，前一阵你也看见了，玲玲饭桌上又给我妈打过去两万块，一鼎家这已经是第二轮了。”
“别说了，晓雅，你的钱你做主，再说，我要跟你天天计较这个，咱俩就甭过日子了。”刘中禹打断她：“我去做饭，我刚跟贝贝去超市买了两块饼，今天中午吃鱼头泡饼。”说罢，他提起手里的塑料袋在甄晓雅眼前晃晃，然后自顾去厨房鼓捣午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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