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人间 第五章 久别

刺猬人间 第五章 久别

1.

十一月的尾声，空中飘落的枫叶带着万物熟实的味道，有丰获的喜悦，也有老成落幕的悲瑟。在这萧凉的秋末，时光是该幸福还是哀伤，并没有人能真正知晓。因为，每事每物都有各自的生活轨道，与各自的悲喜应情。而时间，是如水般流动的，它的源泉古远至天方，也将永不会停歇地，背负着世间每一道心声，奔赴向无限的未来。

秋天也知道的，也知道生活在永远向前着。欲倒流，而不可。欲逗留，亦不能。唯一能做的，看尽最后每一眼。

这一年，父母在佛山攒钱购置了新房。而晓言初一还未读到一半，爷爷便安排奶奶带着她，和年仅五岁的小晓俊到佛山的新家，与父母团聚生活。

“那阿及呢？”

“晓然留下来把高中读完，由我来照顾她的学业生活。”爷爷帮着奶奶收拾行李，一边回答。

然而，晓言多么想留在兴宁，这一座她自四岁便开始触碰的小县城。虽然这里存有些不快的阴影，但更多的，还是童年里至欢的伙伴，每天来回穿梭的老街道，除了淳朴再无杂味的空气，还有打完架后给自己买零食的阿及……

晓言并没有提出反对，因为她知道反对是无用的。从小长辈便要求她们，凡事要听话，“服从大人的要求，才是有用的孩子。”而能干的爷爷，更是有一言决意的威严。

那天的夜晚，在晓言的记忆里尤其漫长。商业城的钟声久久弥绕于她的脑海中，她不想挥去，深然感觉到这一刻的自己，还是很幸福的。怎样幸福法呢？她一遍又一遍地，细细体味这钟声的寸缕，似乎可以将它轻轻揉嵌入――自己的脑海，全身心，及每一根感官神经。以后走到哪便带到哪，一哭一笑，一动一静，都会有悦耳之音的流出。

她极其地愿望时间可以就此凝固，可以常常凝留。于是不知不觉地，她学会了使自己的时间变慢，而后忘我地体度一切……

2.

佛山的新家是在一片高档小区里，公园式的环境――小区的中心地圈是提供给老人和小孩的保健场所，那里有晓俊最爱玩的滑滑梯和秋千椅；保健区旁是一方池塘，池塘中心有一座凉息亭。亭子和小桥道，都是用朱红木板建造而成，颇有古典美之风韵。夏日傍晚，总有三三两两的老人坐在凉息亭边谈天观荷。晓言后来也爱去，她喜欢看池里的小鱼，用几秒的记忆来回自在地嬉游。

再往外，穿过一层小植林，就是宽阔的路道。每天夜晚，晓言透过阳台的窗户往下看去，都能看见来来往往散步的人们；路道边，及每栋居民楼的第一层，都种满了各式花草与树木。最能引起晓言注意的，是夏夜灌草丛里蛐蛐的聒噪，和春晨里白玉兰花香为她上课的送行。

新房处在十七楼，足够安静，虫蚊也少，面积宽敞，灯光明亮。屋里的装潢并不很富丽，但已算是典型的小康样式了。这一切的新改善，都是由父母亲辛辛苦苦十几年，拿血汗心力换来的，晓言心里感恩，且心疼。

奶奶的脸上笑开了花，嘴里连连赞叹地说着好，心里为儿子的能干深深自豪着。

“晓言，你初一的成绩怎么样了啊？”

“前不久刚考完期中，年级18名。”晓言双手接过母亲递来的鲜橙汁，轻抿一口，答道。

“嗯，还不错。这边我跟你爸已经联系好了沥延中学。这所学校挺好，而且离家近，你骑单车20分钟，就可以到了。”

“嗯。”

“转眼都十三岁的姑娘了啊，学业爸妈就不替你操心了，但你一定要乖，把功课接上去，帮奶奶多做点家务，知道吗？”母亲眼含关爱地看着晓言，微笑道。

“知道了。”

晓言从小就与人久别易生疏。她心里略感失望地发现，自己与父母之间，竟也是如此，没有太过亲昵的表达，有的，只是礼节性问答。

沥延中学。

那里禁止女学生留长发，全校统一穿校服和回力鞋。每周三都会有全校师生必参加的广播例会，由校长主持，级长巡察纪律与抽查学生的收听笔记……

但这么严谨的校风，还是未能训制住青春期男生们的躁动。晓言从第一天进新班级，就明显地感受到了――

有课上明目张胆空中抛物的，也有嘴嚼口香糖抖腿向老师挑衅的，还有的，在被请家长后，回到教室掀翻课桌，脏话连篇。

从他们散发出来的气息里，晓言感受到最多的，便是青春年少的叛逆与浮躁，正在愈渐茁壮的身心里易怒也易碎。他们大多都渴望被注意，可因冲动而犯错之后又企图逃避，却不知成长道路上，哪那么容易说不想，就可拒绝。如流岁月，自有办法将他们的浮逆净涤。

日子一天一天地翻新，晓言每天都低头忙碌着自己的功课，好不容易，才衔接上这边较难的课程。但新的班级，似乎就更没那么容易融入了，跟家里一样，大多数时候的讨论，她只听不言。要么是对话题并不太兴趣，要么，是自己的观点与大伙不同。即使不同，她也懒说了。因为最终总会被多数派再次反驳，在气势上将少数的她屡屡击败，让她屡屡挫馁。

有些时候她会发现，一些争论中其实被在乎的，并不是结果对错，而是人们对争论及争胜过程的享受；亦发现，在另一些被权威标准固定了结局的讨论里，无论对或错的观点，再说出来，都已没有了实际意义，所以，又何必再为之伤脑费口舌呢？

晓言是极珍惜自我观点的人。她总害怕把自己的观点拋出去后，却无人能理睬或理解，所以她渐渐变得无言也不争了，或许这只是好话。在另一些不了解她的人看来，则未免是过于冷漠了。

在晓言敏感的世界里，旁人的解读再如何也尚且可被转化为麻木或无谓。但对于家人，她无法做到无谓。

对于自己每一次的犯错，包括无法跟上家人欢喜与兴趣的脚步，她都会无比内疚，心里无措地难过。她会尝试去做各种弥补或小贡献，来取得长辈的“原谅”；也对于父母给予自己的优越环境深怀感恩。她小心翼翼地使用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它就会被丢失或损坏，而她，则将是责任最大的那一个。为了能让辛苦挣钱的父母欢喜，她愿做更多的家务活来讨好，也仿佛，是自己做出了相应对等的付出之后，才能心安理得地，享有自己所拥有的现状。

晓言与父母之间，仍然不多话语。但就在她以为，永远可以用更多的家务活，来平衡他们的不解与气怨，可以就这么将就平和地生活下去时，她又再次陷入了煎熬之中。

这些年来与女儿聚少离多，或许父亲是思女心切，晓言心底是明白的。可她终究是无法接受，父亲太过亲昵的父爱表达。至少在青春初期的少女眼里，这无异于八岁那年楼道的遭遇，不断歇的重复。

父亲时常，会单独从店里回来吃中午饭。饭后奶奶带着晓俊午睡，而晓言，则多会被父亲唤到卧室里。

“来，爸爸抱一会……”

“给爸爸亲亲脸……你也亲一下爸爸，好不好？”

“你还记得在兴宁那晚吗？你双手轻拍爸爸的腰背，爸爸觉得可舒服了。你再那样拍拍……”

“咦，怎么你的身体这么僵啊？慢慢放轻松，放轻松，爸爸又不会吃了你……”

晓言极度害怕惹长辈生气。

每当此时的她，总是做着无声的反抗，却又不敢太过明显。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恨不得要将自己瞬时烧死。

有一次，“恶魔”终于放过自己，晓言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冲出房间时，刚好撞见惊讶的奶奶。后来奶奶再三逼问，晓言才挤出一句：“我不喜欢爸爸……”少女的拳头揪得多紧，她的内心就有多挣扎。

“你啊！千万不要这么没用！爸爸多疼你啊，不然看都不会看你一眼！还有你现在住的大房子，这么好的一日三餐，都哪来的呀？没有你爸，会有这一切？”

“都快大姑娘家了，连这点都不会想，你爸妈这么辛苦都白费了……”

“千万千万要听话，不准忤逆，知道吗？”

奶奶一心想要纠正晓言的错误。

却殊不知，她的心，越听越累。

还有一次是正值严冬的夜晚，父亲提议带晓言去四楼的花园，踢毽球暖暖身。晓言想着让父亲高兴，穿着大棉袄，便答应了。

踢到中途，父亲说，歇下吧，有点热了。

“你怎么穿这么厚？不嫌热吗？脱下来爸爸帮你拿吧。”

晓言摇头，表示没关系。

她跟着父亲，慢慢走到露天的一片小草地中，没有灯光，夜间冷风微吹，将她脸上的发热渐渐平息。

没过一会，父亲将晓言的身体扭转相对，表示要抱一抱。女孩一瞬间就生气了，她恍然明悟过来，这或许，就是父亲早想好的计划。

她的眉头再不想克制地皱在一起，略带愤气地拒绝道：“爸，别再这样了。”

“哎呀，就抱一抱嘛。”父亲并没多想女儿的感受，还是将晓言一把搂住，不由她再反抗。

晓言只得像往常一样，默默咬着牙，攥拳忍受着。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束亮光向黑暗中扫来。晓言心里一惊，猛地推开父亲。

她看到了，不远处有灯光的地方，站着一位巡楼保安。而那位保安似乎也看见了他们，着实地吃了一惊。还没等保安真正反应过来，晓言已经先揣着剧烈的心跳，跑开了……

尽管在少女心里，这不喜欢的事早已不陌生，但第一次被第三者所撞见，晓言的羞耻心还是像极洪荒爆发一般，冲破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砌固的坚忍。

她咬着被褥，克制自己不能哭出声。是从心而揭的羞耻，是全身猛蹿的愤怒，让她看清自己活得越来越怯懦，卑微，可耻，胆小鬼！

被压抑的哭声，只得在心腔里狂躁地呐喊着。一阵又一阵。千遍万遍，也不解对自己的羞恨……

直到凌晨一点多。哭累了的晓言，微睁开眼，她看见深蓝色的夜空，嵌着一轮清冽的月，周遭极其地寂静。

心生奇怪，恍惚中还记得，有狂风骤雨倾盆而过，可为何此时的明月仍可以这么大，这么圆亮？

还有那各路飞机，灯光闪烁其身，各自呼啸着，在夜穹中渐飞渐远。晓言未曾坐过飞机，但她知道，飞机可以带着人去往很远很远的地方。而这一刻，她真想坐坐飞机啊。坐上夜空中的其中一架飞机，它一定能带我逃离这里。一边呼啸一边闪烁，无畏往前着，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一定是个无比美丽的地方，可以让我开心的地方，我也一定，能重新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