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昀坐下来,和李鸣岐、李瑞晶一起聊家常。赵新芹则直接到厨房里去,和王桂枝一起忙乎着准备午饭。
李瑞昀关切地询问李瑞晶,在运动中是否受到冲击和伤害?苏醒是否一切都好?
李瑞晶避重就轻,报喜不报忧,笑呵呵地说,学校里的学生是挺激进的,不过自己还好,没有遭啥大罪。苏醒也还好,刚脱下军装,单位的造反派对他还算客气的。
“吁—”李瑞昀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有些放心地说:“那就好,那就好。我担心老妹妹你性格太直太刚,受不了委屈……”
在一旁乐此不疲地遛螃蟹的苏睿,拖着奄奄一息的大螃蟹突然冒出来一句:“妈妈骗人!妈妈身上好黑好臭的味道回家,阿姨都不让我抱妈妈!”
李鸣岐和李瑞昀闻言大惊。他们齐齐扭头看着小苏睿,异口同声地问:“你妈妈怎么了?”没有问出来的话是,怎么“又黑又臭了”?
小苏睿见自己吸引了姥爷和大舅舅的注意力,不由地有些得意。
他停下来,歪着脑袋,皱着眉头,使劲儿回忆着说:“妈妈的衣服黑黑的、臭臭的,阿姨都不让我过去抱妈妈!”年幼的他还没有办法完整地复述当时的情景,只会用简单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
李鸣岐扭头看着李瑞晶,手摸着自己的胡须,眼睛里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光芒,沉吟不语。
李瑞昀见苏睿实在没有办法说明情况,只好转过头来,直接问李瑞晶:“老妹,睿睿说的是咋回事儿?你要和大哥说实话啊!”
他是真心实意地担心自己的小妹妹,却忘记了自己也不曾完全如实地告知亲人们自己的所有遭遇。
报喜不报忧,是李家人,或者说是许多传统的中国人的做法。他们认为这是为了避免亲人们为自己担心,为了保护亲人们。他们忽略了,这样会让亲人们误解,会让亲人们失去了解真相,做出正确判断和决定的方向。有些时候,造成的后果或者伤害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可惜,太多人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剥夺了他人的知情权。
李瑞晶的骨子里就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中国女子。她将报喜不报忧进行得非常彻底。
面对父亲疑虑的目光,大哥的直接询问,她好像没心没肺地呵呵一笑,很随意地轻声回答说:“呵呵,就是写大字报的时候,弄了一身墨汁。保姆怕弄脏了孩子的衣服,不让他过来抱我。”说完,她悄悄瞪了小儿子一眼,心里怪这孩子多嘴。
小苏睿完全没有理解母亲眼光里的含义,照旧在炕上走来走去地遛螃蟹。
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大人说话的苏蕙,却突然开口说话了。她侧着身子,看了一眼母亲,轻声说:“那么多墨汁,怎么会随便弄到了衣服上的?”
李瑞晶顿时觉得头大了。她心想着,今儿个这姐弟俩怎么约好了一样,净给自己添乱呢?
她又悄悄瞪了苏蕙一眼,抬头看到李瑞昀狐疑的眼光,赶紧笑着解释说:“那天不小心,碰翻了一盆墨汁,弄得比较狼狈。没成想,让孩子们记住了。”
李瑞昀心中疑虑犹在,当着年迈的老父亲的面,他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他只是一直苦口婆心地告诉李瑞晶,在当前的局势下,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一定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一切。要珍惜自己,珍惜所拥有的一切,等等。
李瑞晶非常明白大哥的一片苦心,一点儿都不嫌他啰嗦,而是不停地点头如捣蒜,连连称是。她同时还笑着表示,大哥说的许多话,和苏醒说的一摸一样呢。
趁着李鸣岐去茅房的时候,李瑞晶向李瑞昀问起了李瑞昭。她有点小心翼翼地问:“大哥,五哥怎么不在家里住了?怎么没人告诉我,他们一家搬走了?”
李瑞昀仿佛早已预料到了李瑞晶会有此一问。他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就回答说:“五弟他们搬走的时间不长,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这不你就回来了吗?”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东厢房倒了,家里地方不够住。五弟的孩子们都长大了,需要宽敞一些的地方吧。”想想,他还是隐晦地提了一下:“白丽芬和咱爸咱妈的关系也不怎么好,搬出去了省得闹心。”
同样是因为“报喜不报忧”的观念作祟,李瑞昀头一回没有和老妹说实话。他觉得,事情已成定局,没必要让生活在千里之外的老妹徒增烦恼。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之下,大家的日子都不是那么顺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好。
李瑞晶没有想到,一向诚实正直的大哥会善意地隐瞒事实真相,她立刻相信了李瑞昀给出的说法。有些粗线条的李瑞晶,没有发现自小就温文有礼、遵守礼教的李瑞昀,在话里面对白丽芬直呼其名,而不是“五弟妹”。
李瑞晶再次错失了了解事实真相的机会。
中午吃饭前,李家几代女子临时聚集在东屋里间。赵新芹拿出来自己亲手绣制的烟袋,要给王桂枝的烟袋锅换上。黑色的小布袋上,一面绣着色泽鲜艳的红花绿叶,还有一只花蝴蝶,另一面绣着一枝盛开的桂花,黄灿灿的生机勃勃。
苏蕙眼尖地看见了那个色彩艳丽的小物件,她的视线被那小小的绣品所吸引,直愣愣地随着赵新芹的手转动着。
赵新芹无意中抬头,看见了苏蕙有些呆愣的样子,不由地笑起来。她扬了扬手里的烟袋,逗着苏蕙说:“惠儿,好看吗?”
苏蕙的眼珠子随着小烟袋转动,神情呆滞地本能反应道:“好看。真好看。”
“给你,拿着玩一会儿吧。”赵新芹把小烟袋递到苏蕙手里。
苏蕙立刻眉开眼笑,整个神情从呆滞瞬间变得活泛起来。她接过小烟袋,一边爱不释手地翻来覆去地赏玩着,一边还没忘记说:“谢谢大舅母!大舅母真好!”
天性爱美的小姑娘苏蕙,原本对容貌非常一般,而且已经略显老态的大舅母赵新芹观感很一般,不是她特别喜欢的人。看到大舅母亲手绣制的漂亮小烟袋,大舅母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顿时大大提升。
看到苏蕙乐滋滋的样子,王桂枝有些感叹地说:“看把这小丫头稀罕的。这是没见过绣活儿呢。”
李瑞晶在一旁不以为然地搭腔:“现在谁还会绣花呀?衣服都是蓝黑灰,连个鲜艳的颜色都没有。”
王桂枝看了一眼外孙女儿,淡淡地说:“早几年还是有花色的,只是绣花这活儿你压根儿就不会。可怜咱蕙儿长这么大,竟然没有见过正经绣活儿。”
王桂枝瞥了一眼李瑞晶,又云淡风轻地补充了一句:“反正你打小就是横针不拿,竖草不沾的。也是我老闺女命好,嫁了个不嫌弃(你)的苏醒。”
苏蕙听见姥姥在评论妈妈,暂时放下了手里的小烟袋,两眼亮晶晶的,好奇注视着姥姥和妈妈,等着听妈妈的陈年往事。
李瑞晶一眼看见坐在自己对面,兴奋得两眼放光的女儿,满脸好奇的样子,心里觉得有那么一丢丢不好意思。
她有点儿撒娇地推了一下王桂枝的胳膊,娇憨地拉长声音嗔道:“妈—,你又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难道苏醒不嫌弃我,你倒嫌弃我了?”
王桂枝看到老闺女撒娇的样子,有一瞬间恍惚了。她仿佛觉得眼前的李瑞晶不是快要步入中年的、三个孩子的妈,而且当年穿着学生制服的女学生。
王桂枝恍然回想起当年,虽然世道艰难,却一家大小团结一心,齐聚一堂,温暖欢乐的时光。她一时间呆住了。
“妈,妈,妈—”李瑞晶见母亲突然之间不说不动,连连叫了几声。
“啊?哦,”王桂枝猛地回过神,收起了悠然神往的表情,随口找了个话题说:“想当年,你姥姥那一手女红,K市里都数得着的呢。”
李瑞晶听到母亲提起姥姥张颖儿,立刻来了精神。她从小就和姥姥住在一个屋里,和姥姥比别的孩子更加亲近。她内心深处,一直都觉得姥姥在冥冥之中保护着自己。
李瑞晶心里有一个一直不能说,也许会让人难以置信的秘密。那年她和玉梅在X省军区家属宿舍煤气中毒的夜里,她除了因为胸闷、呼吸困难的原因之外,真正让她突然醒来的原因之一,是她在半昏迷状态中,听到了急切的呼唤声。
事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李瑞晶独自回忆起那一声声“环儿、环儿,醒醒,快醒醒!不能睡了!”似曾相识的呼唤,分明就是去世多年的姥姥张颖儿的声音。就像小时候姥姥叫自己起床去上学那样,把她唤醒,救了她和玉梅一命。
这种事情匪夷所思,尤其是在新社会,在革命的氛围中,说出来会被人诟病。李瑞晶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甚至连苏醒都没有告诉过。她私心里认为,这是她自己和姥姥之间的一种无法言喻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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