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第17篇日更文章
1
父亲第一次打我,是在我上小学一年级时。
那是一个傍晚,我放学后到同学家玩,眼看着屋子外面落下黑影儿,我还不想回家。
同学家屋里点上了白炽灯,火炕上摆了方桌。不久后,饭菜摆上了桌。
同学的爸妈说,别急着回家了,在这吃完饭再回去。
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何况饭是我平时吃不到的大米饭,菜是油汪汪的炒笨鸡蛋,我犹豫一番后,就在炕沿上坐了,端起了饭碗。
第一口米饭入口,感觉就像过年,吃一粒米,比吃一颗糖还甜。
米饭有这么稀罕吗?有这么好吃吗?
许多年青人会觉得好笑。如果我告诉你,这口米饭,是在1987年的农村吃的,你就会多少理解一点了。
我的老家在长白山余脉的山沟子里,村里人都不富裕。平时的饭,以苞米茬子、高粱米为主,俗称粗粮。
那时,化肥还是稀罕物,村里人买不起化肥,只得用可怜的农家肥。因此粮食产量很低,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我亲眼见过邻居家,因为两个小子太能吃,秋天没到,家里余粮就见了底。每天晚饭,他家里就大呼小叫,又哭又闹,小子吵着想多吃一口饭,大人就打孩子。孩子不敢还手,只能忍着,半夜里饿得直哭。
粗粮都不够吃,何况大米这种细粮,不是每家都有,只有条件好的家庭,才能备上几斤,为了给客人吃。
同学家条件算好的,偶尔能吃顿大米饭改善一下。所以,不是我意志不坚定,实在是大米饭诱惑太大。
我正吃着,父亲就进屋了,他笑着说,回家,家里也做大米饭了。我就放下饭碗,跟父亲回家了。
父亲欺骗了我!
家里只有棍子,一进门我就被摁在炕上,屁股吃了一顿棍子。打得有多狠我忘了,但至今这事再也没忘。
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去别人家玩,我害怕大米饭,更害怕父亲。
我对吃也没有特殊要求,填饱肚子就好,再也不敢奢望了。
2
第二次挨打,是在初二的暑假。
那天晌午,天空仿佛有九个太阳,出奇地热。
我和父亲在河边的自留地里干农活。他用锄头锄草,我用手拔草。不一会儿,我就累了,汗水直淌,脑门子热得快开锅了。
对我来说,农活太累了,因为我平时光上学,家里农活也干得少,身体也不适应。但是在暑假,我就没法逃避了,
父亲会抓住我,让我天天干农活。奶奶就劝,说他能干多点儿活,还是歇歇吧。父亲说,这叫劳动改造,让他知道干活的累,就知道好好念书了。
我当时的心情,跟服役的犯人差不多。别人家的孩子,都去河里洗澡,吃甜冰棍儿,去躲阴凉。只有我,还撅着屁股在地里干活。
人如果心里别扭,干活就会磨蹭。一垄地不过十几米,我感觉像几千米,杂草一直跟我做对,仿佛拔不干净。更可恨的是,个别杂草根特别深,如果不拔干净,第二天就能再复活。
我只好一点点干,手上沾满了草汁和绿色,手心火辣辣地疼,腿一直蹲在地上,腰也酸得无法忍受。
最后坚持不住了,我跟父亲说,去奶奶家喝口水。
进门喝完了水,我忽然想躺一会儿,原本只是想躺一会儿,但发现太舒服了。炕上还有狸猫陪着我。奶奶也不赶我走。迷迷糊糊中,我就睡着了。
我是被踢醒的,父亲进屋给我一脚,正踢到我腿上了,疼得我眼泪刷的下来了。奶奶就说父亲,让他躺会,你踢他干什么!
父亲脸很难看,他押着我又返回地里。路上,我羞愧死了,又不敢再哭,怕父亲再打我。
那一个下午,我趴在地里,跟杂草搏斗。再也不敢说热了,也不敢想别的。后来,我终于拔完了草,跟着父亲回家了。
这次劳动改造是我许多次改造中的一次,也是唯一被打的一次。
今天想来,觉得父亲踢得很对。
3
等我再大一点了,父亲不再打我了。
父亲是家里老大,承担起了一大家子的事,奶奶家没柴烧了,要去管。叔叔家、姑姑家遇到什么事了,也要去帮忙。轮到我上学用钱,就没有人吱声了,这些亲戚家都说困难,没有钱。
那个年代,钱难挣,父亲又没有固定收入,只能去林场里打零工,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那时红白喜事随礼5元、10元就够了,而我一个月要100块。
每次回家,我只住一个晚上,第二天走之前,父亲就必须把伙食费、学杂费弄到手。他经常出去多半天,走遍了村子,到处借钱。
母亲后来告诉我,许多人家不肯帮忙,担心我家还不上。更想不到的是,我的亲婶婶非但不让叔叔借钱给我家,还背地里跟人说,等着瞧吧,他家小子肯定考不上。
至今想起,我还是不能理解,这到底是什么心理。
我当然是考上大学了,等着看笑话的人,都闭上了嘴。为了筹集学费,父亲在家里摆了酒席,筵请亲朋好友、村里人。
热闹了一天,终于凑够大学的一年学费,人走后,父亲一口饭没吃,看得出来他不高兴。
还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认为我考得不好,他希望我考上第一志愿中国医科大学,而我只考上了第二志愿,一所普通的学校。
4
在我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家里来电活,说父亲得了胆囊炎。我便回去,后来带父亲来省城看病。
从他体内抽出了混浊的积液,放在玻璃吊瓶里,我可以看到米粒一样的东西。医生从里面诊断出了癌症。
家里人瞒着他,所以父亲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可我知道,他心里明白得很,他一直表现得很乐观,没有哭泣,也不流泪,还跟人开玩笑。
相反,生病期间,我一看到他,就禁不住流泪。只好跑出去,等平复了再出现。
生命最后几天,他回到了老家。跟小时候的伙伴,聊起了他小时候的事情,聊起了自己13岁时就辍学回家务农,一辈子辛辛苦苦。
他对我是不满意的,可是他没有告诉我。等我知道这个真相后,他已经不在了。
我多么希望,父亲再打我一次。
只要让他感觉好受一些。可是,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49岁,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兹以此文,作为礼物,送给父亲。父亲,节日快乐!
等我几十年,咱爷俩儿见面时,你再打我一次。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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