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日的午后,雨后微寒,南方的层峦叠嶂中并无秋意,但一场雨,即使不大,也已将原本的清幽雅静变成了寂寞萧瑟。
青城山此时就是寂寞萧瑟的。
寂寞萧瑟的时候,他就站在窗前,衣襟上的血迹还未干透。
敌人已经退去,但楼下的机关大多已被破坏,他们已经退守到了顶楼。
有人已经受伤,正坐在墙角包扎,他看着他们,心中涌起歉疚之意,师父让他带领师兄弟们二度下山,本为寻书探宝,却不想遭了小人设计,身陷险境,天鹰教更是趁机报仇索命,欲将他们置之死地!
出师未捷身先死,叫他如何不歉疚?
2.
他凝望着远山,思绪不觉飘荡起来。
“石牛对石鼓,银子万万五。有人识得破,买尽成都府。”欢快的民谣又传进了 他的耳朵。
这是一首流传川蜀的民谣,也是一首价值连城的“密咒”。
他第一次下山,就是为了寻找这首民谣出处的神秘古籍——《流年录》。
找到《流年录》,自然是为了要找到大西王国的宝藏所在。
那日天晴,大巴山脚的茶馆里已经有了很多人,放眼望去,皆是风尘仆仆的江湖人,“《流年》出,珍宝属!”他心中自然明了这些人为何而来。他与两位师弟本不愿惹是生非,只想饮茶歇脚片刻便走,然而,却见一官差微醺,竟于光天白日之下公然调戏民妇,其余官差非但不阻,反而个个旁观,淫笑不绝。
他忍无可忍,正待出手,邻桌的一位仁兄竟比他手快,也比他果敢决绝,长剑一起,官差便身首异处,血溅当场。
彼时,正是年少侠气,欲结英豪,众役群起攻之,他便出手相助。
当年种种不禁使他扬起了一丝苦笑,“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他们本是生死交,此刻却是仇人眼红。
“师兄,”一个衣着血污,神情疲倦的女子走近李景奇,打断了他的沉思,也从窗口看出去,半晌道:“师兄,要破楼下的机关并不容易。”
“我知道。大家调息养神吧。”
“师兄,我们难道只能等死吗?”女子脸上的倦容瞬间消失,泛起了因激动而特有的红晕,她咬着牙,手中的长剑握得更紧,坐在墙角两人也同时看了过来。
李景奇转过身来看着她,目光中透着疼惜,道:“胜雪,师兄对不住你,对不住大家。”
“你没有对不住我们!”正擦剑的卢华青哼了一声道,“江湖险恶,生死本就不是你能保证的,更何况现下各派皆以为我们私藏了《流年录》,欲独吞宝藏,天鹰教更是乘人之危,以报师仇为名,行抢掠之实!”
鲁胜雪道:“可是《流年录》根本不在我们手里,我们也太冤了!”
臂膀还在流血的陆七昭道:“我们冤的何止这一点,师兄当年还并不是故意要杀楚玄机,本是为救丁俊昌,楚玄机那老儿不分青红皂白就剑对师兄,失手之下才杀了他,但这杀师之仇他们还是记住了。”
鲁胜雪道:“哼!这些小人,师兄当年明明是为了救丁俊昌才误杀他师父的,而且还受了那么重的伤!”她转向李景奇道:“师兄当年初次下山,不是与他情谊深厚吗?”
陆七昭呸了一声,道:“情谊个屁!他要是个真重情义的,刚才出手就不会这么狠! ”
“不要说了,”李景奇打断他们,“七昭,大师兄,你们赶快调息养神,胜雪的机簧虽是万中无一,但那秦久皇却是以破天下机簧闻名的,楼下不知道还能抵挡……”
他话未说完,门砰地一声被击碎,“哈哈哈哈,李大侠身后谬赞,幸亏我秦某人没有让你失望啊!”一个圆脸大汉率先走了进来,身后众人也陆续涌上,将李景奇等人团团围住。
大汉身上脸上已有多处伤痕,狰狞着一张笑脸道:“胜雪仙子不愧是鲁家传人,短短几日便能布置如此机关,佩服佩服!只可惜你们遇到了我专破机关秦久皇,所以,今日怕是要难逃一死了!”
“哼,谁先死还不一定呢!”卢华青慢慢站起来,冷冷道。
秦久皇还是皱着肥肉横生的笑脸,并不生气,道:“好!好好,有志气,死也要找个垫背的,我就喜欢这种脾气!不过,我们的本意并非取你等性命,只要你们交出《流年录》,我们江南无极门是不会与你们过意不去的。”
“呸!”陆七昭又呸了一声,剑尖横指他身后之人,道:“你们无极门放过我们,那他们呢?”
“不错,”鲁胜雪接着道,“既然横竖是死,别说我们没有,就是有,又岂会交出来?”
秦久皇身后走上来一名青衣直裰的中年儒士,道:“若是李少侠愿以《录》换生,在下妄议,我们各派或许可以商议商议,放你等一条生路,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不行!”人群中走出一个白衣少年,握剑高举,朗声而出,“杀师之仇,不共戴天!天鹰派绝不同意!”
青衣儒士瞥了一眼少年,又看向众人,道:“那毕竟是你们的私仇,不知其他各家意下如何?”
众人交头接耳,犹豫不定,白衣少年却气红了脸,身旁丁俊昌扶了扶他的肩,走上前冷静分析道:“高雅士所说确实不错,各位只为藏宝秘书而来,与他们无冤无仇,确实用不着像我等这般拼命,但在下以为,《流年录》乃珍贵之物,就算他们肯交出来换取性命,也不见得肯以真物奉上,各位莫要受愚弄才是……”
“卑鄙小人!”鲁胜雪咬牙暗骂,打断他道:“那你们要好好想想了,我们若是死了,你们也休想得到《流年录》!”
李景奇闻言看了一眼鲁胜雪,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却又心中担忧,别说《流年录》,就是连张纸,他们此刻也没有,即使对方答应了,他们以何物交出?
3.
正在他思索之际,忽然有人自楼下悲呼而上,至高雅士面前跪下痛哭:“师父,师父,师妹不行了,师妹不行了!”
高雅士脸色一变,一把将来人提了起来,问道:“怎么回事?一点剑伤,怎么会不行了?”
那人目露凶光盯着李景奇道:“他剑上有毒!”
众人脸色一变,有也被他剑锋所伤者二三人皆扒开伤口查看,果真伤口始现些微紫黑,是中毒之兆,忙不迭坐下运气逼毒。
李景奇的脸色也变了,自己的剑上有毒?怎会如此?海宏帮虽不是少林武当这样的名门大派,但立帮之初便自诩正派,他身为师父的关门弟子,又岂会行涂毒暗害这样的不齿之事?更何况,十年来他的虹海神剑已出神入化,单凭剑法早已让人避之不及,又何须用毒?
高雅士回首瞪他一眼便扔下来人,拨开众人快步下楼,只有丁俊昌身旁的白衣少年满面得意,眼神挑衅地看着他。丁俊昌也看着李景奇,目中满是不可置信,回首间正瞧见少年的挑衅之色,心中略微一沉,脑中又浮现起让他疑惑的一幕。
那是在围击李景奇等人的前一日,他起夜小解,突听小师弟房中传来打斗之声,匆忙赶至,已有一人长剑穿心,倒地而亡,细问之下,知是海宏帮之人,企图谋害于他,却被他亲自手刃。
他困惑不解,若说恩仇,天鹰派与海宏帮的恩仇起于十年前李景奇误杀师父,即使真有夜刺行凶之事,又怎轮得到海宏帮出手?理由何在?更何况,据他当时所见,打斗之象也并非死者受伤之前所为,更像突然被刺后的拼死挣扎,莫不是……
丁俊昌还在思索,高雅士已快步而至,满面悲愤之色,面向坐在地上运气逼毒的人问道:“各位伤势如何?”
那些人还未及作答,便个个一口黑血喷出,倒地而亡。众人大惊,面面相觑。
高雅士恨恨道:“自古鸟为食亡,人为财死,但我等千里寻书探宝,也讲究光明磊落,各凭本事,这等使毒耍阴,实在为人不齿!高某以为,这样的人,已经不必给他任何机会了!”
“好!杀了姓李的!”白衣少年再次握剑高举大喊,人群中亦有响应者。
鲁胜雪不由自主退了两步,剑鞘横握,守卫李景奇,陆七昭与卢华青也看向他,不光是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向前走了一步,并不辩解,他虽下山次数不多,但所经所感,已让他知道,当有人要陷害你的时候,无论你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他抱剑道:“各位,既然大家想要的只是我李某人的命,那就与我海宏帮无关了,恳请各位,可否让他三人离开……”
“不行!”又是那个白衣少年,只见他郎朗而言,道:“我们此次既要报仇,也要《流年录》,如若让他们三人离去,谁能保证《流年录》不在他们身上!”
人群中又有人应和:“对!先交出《流年录》,我们再杀了这用毒使阴的小人报仇!”
卢华青蔑视着众人,道:“既然你们口口声说他剑上有毒,那待会报仇,你们又想如何报法?是让他丢了剑任凭你们处置,还是与他同归于尽?”
“这个……”众人瞬间低头不语。
“私仇在后,秘录在先,众英雄意下如何?”丁俊昌忽然说,当然首要问的高雅士,故而凝视着他。
高雅士也凝视着他,问道:“如何在先,如何在后?”
“让他们先交出《流年录》,然后报仇。”
“想得倒美!”鲁胜雪又恨恨道。
丁俊昌转向李景奇,眼神里有种奇怪的表情,看着他道:“姓李的,既然你也不愿伤及师门他人,那又何必死守一本秘录?即使秘录在,你们人却不在了,藏它又有何益?你只要带我们去取了,乖乖交给我们,便既能保他三人性命,又不至宝物继续埋没,你道如何?”
李景奇的心里突然笑了,看着丁俊昌的眼睛里也有了种奇怪的表情。
“好,我带你们去取!”他忽然说,目光扫向众人,大家都愣住了。
鲁胜雪、陆七昭、卢华青却好像明白了什么,也在心里笑,只希望这些人能真的让他们先离开这里,只要出了这高楼,到了密道里,他们就在休想奈何他们。
众人又在议论纷纷。秦久皇哈哈大笑,“哈哈哈哈,你们莫不是还想耍什么花招?《流年录》不在你们身上?”
李景奇道:“如果是你,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会随时把它带在身上,惹人杀身之祸?”
“我当然会,除了自己身上,哪还有更安全的地方?”
“我们并不是你,我们有更安全的地方,就是你们不敢去!”
“有什么不敢?”丁俊昌接过话来,“你们现在就带我们去,我们保证,拿到秘录之后,绝不为难他们!”
谁怕为难!鲁胜雪心里冷哼了一声,暗道,我们同为海宏帮人,自是同生共死,同舟共济,岂会贪生怕死?但她面上并不显露,只等先离小楼。
“高大侠,秦大侠?”丁俊昌试探着问高秦二人。
4.
二人沉吟之际,白衣少年却猛然闪身抽剑,剑锋直指李景奇,众人大惊,所有人都关注在是否取书之上,不料有人如此。
李景奇也吃了一惊,但只愣了一秒,剑鞘一挡,去了少年的剑势。
少年满面通红,恨恨道:“姓李的,我今天一定要取你狗命!”说罢身子一扭,又是数十剑闪电般刺来,李景奇仍是只避不攻。天鹰派其余弟子见状正想上前相助,却被丁俊昌拦了下来,一旦乱战开始,势必又有死伤,他既不愿伤他四人性命,又不能为了朋友义气不顾师门,心下正在着急,那边又仗剑攻进一人,正是方才向高雅士痛哭之人。
眼下情势,若不及时制止,不知道还会有谁进来添乱,思虑间,丁俊昌提剑而来,想要拉回白衣少年,却还未出手,已被陆七昭长剑刺来,招招凶狠,天鹰派众人一时间一哄而上,秦久皇大吼住手,却无人理睬,恨向高雅士道:“你的人你也不管吗?”
高雅士一跺脚,飞身进入混战,本欲抓出自己门人,却料还未近身,先被两个尸身砸来,方以臂膀挡开,卢华青剑光已至,反使自己陷入混战,其余门人看到掌门加入了混战,也一拥而上,拉架的打架的混作一团,情势一发不可收拾。
李景奇因见中了自己剑伤之人都已中毒身亡,虽然心中纳闷,此刻却不敢拔剑对敌,只以剑鞘御敌之锋。白衣少年和死了师妹之人却步步紧逼,招招狠辣,难解难分之时,但听嗖的一声,一枚飞镖从天而入,径直向李景奇后脑勺而来,凉风逼近,李景奇闻风闪避,飞镖竟硬生生直插入白衣少年眉心。少年登时满面惊惧,暴突的眼睛里俱是不信。
丁俊昌见状长吼,飞身掠起,抱住少年尸身,这是师父最疼爱的儿子,也是他老人家唯一的血脉!多年之前,他身为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亲眼看着师父毙命,多年之后,作为掌门师兄,他又亲眼看到师父血脉惨死!他的心就像也遭了一柄飞镖,刺得生疼。
李景奇也惊住了,多年之前,虽是失手,但楚玄机毕竟死在他的剑下,多年之后,这个少年虽不是死于他之手,却也因他而死!他的心也像遭了一刀,这个昔年的旧交好友,就在方才,他还在想方设法让自己脱险!
他欠他太多!
“住手!”丁俊昌抱着少年的尸体仰天长啸,浑厚的内力震得楼宇颤动。
大家都住了手,也都看着悲痛中的他。
“让他们走!”他蹲在地上,哀哀地说。
所有人都怔住了!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什么?让他们走?新仇旧恨都不报了?《流年录》呢?也不要了?
“丁俊昌,你说什么?”高雅士沉声怒吼。
“让他们走。”
“你疯了?你的仇不报了?《流年录》也不要了?”
门人中也有人在喊:“掌门师兄,师父和小师弟都是因他而死,不能放啊!”
丁俊昌将少年抱得更紧了些,目中满是痛苦之色,缓缓道:“当年师父虽确死于李景奇之手,但事实却另有隐情。
十年前,《流年录》暗藏宝藏信息一事流出,武林官府蠢蠢欲动,各方势力涌向成都府,我与李景奇因故结缘同行,一次偶然得知,《流年录》就藏在青城山普照寺的藏经阁内,我们连同师父星夜前往,谁知那里并无秘录,却有早备好的陷阱。
我等当日在阁内分头寻找,突然有人向我偷袭,我不慎中了对方软骨迷药,生死之际,李景奇前来救我,谁知,他刚只出了一剑,那人向我怀中掷下一物便急逃,等师父闻声赶来,正看到他从我怀中拿起那本假书,师父以为是李为夺书,取我性命,挥剑而来,招招夺命。
我虽着急,却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李景奇急点了师父穴道,想过来扶我前去说明事实,可他刚转身,师父的穴道竟自动解开,猛地朝他扑来,他本能回身,长剑便刺穿了师父的胸膛。
遭此变故,李景奇带着我与师父的尸首快速撤离,又在途中遭几个黑衣高手伏击,李亦身受重伤,他的师弟们只得将他带回师门救治。此事我与师伯说过多次,但他始终不信,怪我包庇凶手,为贼说话。师伯临终将掌门之位传我,逼我我立誓报仇。
然而,就在方才,师弟死于非命,杀死他的,却是这柄飞镖,敢问各位,这可是李景奇发的?”
众人默然。
丁俊昌抱着少年的尸身起来,走向大家,“让他们走,这是一场挑拨各派的阴谋。”
“不行!”高雅士大喊,“我不管什么阴谋阳谋,小女确是死在李某剑下,天鹰派的仇报不报是你们的事,我的仇却是非保不可!而且,《流年录》我们也要定了!”
“我们并没有《流年录》,”李景奇答道,他已知道,今天他们是很难走出这小楼的了。
“没有?哄小娃娃吧,天下人都知道秘录已在你等手中……”
“不用跟他们解释,反正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的!”鲁胜雪面露愠怒道。
“我也不信!”秦久皇道,“刚才说有,现在又说没有,如果真的没有,你们找到雪山寺去做什么?你们的恩仇我不管,这《流年录》我却是不能不管!”说罢将一柄大刀扔给高雅士,又对丁俊昌道:“姓丁的,你既无意报仇夺宝,就带着你的人速速离开,免得误伤了你们!”
丁俊昌抬头看了他一眼,抱着少年尸首带着弟子门人全然退去。
狭小的楼内瞬间刀光剑影,惨叫与嘶吼声此起披伏,李景奇已顾不得剑锋是否毒,拔剑夺命,虽颇有威力,但不知为何,每多运一次力,便自觉力弱三分,心口刺痛,直至不支,一口黑血破口喷出,众人大惊又大喜,正欲群起攻之,却料楼板突然被强力撞开,一道剑光划过,当先几人尽数倒下,剑光闪过,丁俊昌已扶起了李景奇,眼里有种愧疚的表情。
李景奇也带着种奇怪的笑看着他,问道:“你回来做什么?”
他也笑了,“当年笑谈许生死,君子一言岂回头?”
“好个君子一言!可惜不是同生富贵,却是共赴黄泉。”说话间一柄大刀朝丁俊昌脊背砍来,陆七昭飞起一脚,直踢高雅士手腕,刀锋侧过,划下一缕青丝。
陆七昭气急败坏,大吼道:“你们有完没完?现在是打架,不是品茶饮酒,你们还有心思谈天说地,感慨生死!”
丁李二人哈哈一笑,剑起迎敌,好一场死战!
5.
敌人已经没有了。
天亮的时候,破败的小楼里堆满了死尸,没有敌人,却不知还有没有朋友?
丁俊昌艰难地爬起来,在死尸里寻找他的朋友。
他将李景奇拖起来,他没有回应他,他当然知道他无法回应,天鹰派密不外传的绝命毒不但无色无味,无药可解,而且中毒之人越是运气用力,毒性蔓延得的越快,伤口中毒比饮食中毒毒性更大,毙命越快。当他看到高雅士女儿的尸体时,便知道了李景奇剑尖的毒是谁上的,自然也知道那个被小师弟杀死的人在李景奇的饮食里也下了药。
同生不曾得富贵,同死不能共黄泉,君子一言,亦不过少年意气!丁俊昌泪如雨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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