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画师浅溪,居泰安,喜绘鲤。院前一方荷塘,锦鲤游曳,溪常与嬉戏。是夜,院室倏火,溪甚忧,奔塘边,唤鲤携走,不料途中,梁木坍塌,砸之,遂溪亡。
我是一条小锦鲤,从我记事起,我就生活在泰安城,这一处别院的荷塘里。我没有爹娘,也没有姊妹,陪伴我三百年的,只有池塘里的荷叶姑姑。
直到这处别院住进了一个新主人,听说他是一位画师,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唤浅溪。他画的画名满泰安城,求画的人更是络绎不绝,甚至不啻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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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他恰好来到荷塘边的这座凉亭,抚琴而坐。我听闻琴声悠扬,不禁浮出水面,想要瞻仰一下这位大神。
我一探头出来,他正好也瞧见了我,竟露出十分欣喜的神情。只见他一袭白衣,微风将他束发的丝带吹扬起来,衣袂飘飘,竟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琴声戛然而止,他起身小心翼翼的来到荷塘边,“不料这小荷塘之中还有这么一条小锦鲤,模样也生的极好。”说完便要伸手进水里想要触碰我。
我一惊,便飞快游向塘中央,躲在荷叶姑姑的身后,“姑姑,你看那人好生无礼。”姑姑摸着我的头,笑着回答:“小锦鲤,姑姑看那位公子倒是对你尤为喜爱呢。”
我娇嗔,“姑姑,我看你是闲来无事,净是打趣我罢了。”“姑姑哪有打趣你,你这鱼身黄中泛白,颜色甚是璀璨好看,眼珠子不知有多灵动有神,怕是你幻化成人形后,又是一绝色佳人了。”
说起幻化成人,我心驰神往,我也很想幻化成人形啊,这样就可以出这个池塘去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了,姑姑说她修炼了五百年才得幻化成人,我掰了掰手指头,离五百年还有好久呢,可说不定品种不一样,我可以不用修炼那么多年呢。
谁知往后,每天他都会来到荷塘边,总是轻轻唤我出来,“小锦鲤,小锦鲤,你在哪,出来让我瞧瞧。”
我睁了半只鱼眼,这画师实在烦人,每天都来扰我清梦,我一个鲤鱼翻身,径直游到他面前,朝他吐了一串水珠。
他唤了好几天的我,终于见我现身,此刻竟也喜笑颜开,“你这小锦鲤还会吐水珠,真是有意思,小锦鲤,你叫什么名字?不如我给你取一个吧。”
我朝他翻了翻白眼,好端端的给我瞎起什么名字,转身要游开,“哎,小锦鲤,你别游走啊,给你取名玉锦可好?”
我回身,看到他殷切的眼神,我竟破天荒游到他面前,旋转跳跃的游了几圈,他大概也看出我喜欢这个名字,不禁也豁然失笑。
再往后,他依旧每日都来唤我,“玉锦玉锦,你出来,今日我给你画一幅丹青如何。”说着便在凉亭之内设起笔墨,我也不忍扫他的兴,干脆现身于水面之上。
从此以后,浅溪作画不再画其他,便只画锦鲤,只知他偏爱鲤,殊不知成迷。
我以为,这样相伴的日子可以很久很久,可是,最终还是被一场大火毁灭了,在那场大火里,我终于幻化成人,却也,失去了浅溪。
那晚,不知别院为何起火,只见火势一起,便不可阻挡,院中已慌乱一片,呼喊声泼水声四起,哪怕在荷塘中,我也觉得有些炙热,荷叶姑姑想要带我离开,我却犹豫还有些担忧的看向那人常来的那个方向。
姑姑知我有顾虑,便说:“说不定那个画师已经逃走了,我先带你离开,随后再来院中瞧个究竟。”
我刚想答应,却只见浅溪有些跌跌撞撞的奔向荷塘边,我心生一喜。便只听他心急唤我,“玉锦,快出来,我带你离开。”
姑姑面上一笑,倒也放开了我“去吧,孩子。”我飞快的游向他,只见他将我装进一透明缸中,用宽大的袖袍遮住缸口,怕是火气灼伤我。
他一路抱着鱼缸疾走,尽量避开火势大的地方,却不料,被一根烧断的梁木掉下砸中,他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怀中的鱼缸顺势摔下,伴随清脆的破碎声,水珠四溅。
我亲眼目睹了浅溪被梁木砸中,重伤倒地,一股悲怆在心中生起,“浅溪!”我一声呐喊,只觉得身子飘飘然的有些酸酥,定眼一看,自己竟已幻化成人,怀里抱着虚弱无比的浅溪。
浅溪似乎觉得自己像是在梦境中,有些艰难的抬起手抚上我的面庞,喃喃细语:“你是玉锦么?原来我的玉锦竟幻化成人了。”
我的眼泪止不住的落下,一滴滴的砸在浅溪的脸上,“浅溪,浅溪,你睁眼好好看看,我是玉锦,我是玉锦啊,你别睡……”
浅溪嘴角带血,却还是微微噙着笑,抚在我脸上的手无力的缓缓垂下,我眼睁睁的看着怀中人沉沉睡去,却也明白,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泪,依旧如雨下,我仰天情不自禁一声悲喊“不!”随手挥起衣袖,荷塘里的水被我全部掀起,顺带而下,浇灭了火势汹涌的整座别院,而我,也被淹没在了一片水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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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再次醒来时,已置身在一片更大的荷塘之中,姑姑说这是她的新家。而我,竟已昏睡了一百年。
我看镜子里自己的绝色容颜,用手抚上额头上那一条淡粉的长长划痕,姑姑叹息着说:“当时我找到你时,你已经昏迷了,身上也多处被划伤,这额头上更是被瓦片划出一道深口子,这百年来我用尽了所有法子,却也只能这样了。”
我按住姑姑搭在我肩上的手,“不过一张皮囊罢了,这些年难为姑姑了。姑姑,给我换张脸吧。”
“你确定?”姑姑有些试探的看着镜子里的我。我低眉,“嗯。”
姑姑又一声叹息,“可惜了这一张极美的脸。”转手挥袖,便给我换上了一张清秀的脸。
姑姑看不得我终日在荷塘里荒废时日,说我应该趁着大好时光好好看看世界,玩转人间,便将我赶出了荷塘。
我一路走走停停,竟不曾想落到了当年的那处别院,荒草覆没的古亭枯塘,到处只见断壁残垣,不禁心生感慨之意,一阵微风,匀散一缕过往。
世间变换万千,不过过眼云烟。我想,我是不是可以去找寻浅溪的今生,去还他那一段前世的缘,心念一动,身已先动。
我来到当朝尤为繁盛的晋安城,城中果然热闹非凡。我飘飘然落地,变换了一身寻常人家女子的装扮,走入城中。
我已追问姑姑,得知浅溪今生是一位手握重权的王爷。我随手拉住一位路人,问起当朝王爷。
该路人一副引以为傲的样子:“姑娘,是外乡人吧,说起晋安城的沐风王爷,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话说当年谋反的逆臣贼子,被他一剑穿心而过,救了当今圣上一命,又说他当年领军平剿乌克国,以一敌百……”
“好好好,咱们王爷真是武功盖世,举世无双,请问大叔,王府哪边走?”
“王府啊,你往这条大道一直走,走到尽头就是了。”“好的,谢谢大叔。”
就这样,我来到了王府,正愁怎么混进去,竟看到王府在招侍卫,我便也排到队伍末尾。
“好,下一个。”终于轮到我了,“哎哎哎,姑娘,你来凑什么热闹啊?”我被管事一手推开。
“我是来应征侍卫的。”我倒也不恼,“管事公公,你这侍卫也没说非要男的,而且我有实力证明我可以做侍卫的。”
管事公公一思量,“咱家就破例收了你,但你适不适合留下,就得请王爷定夺了。”说着便领着我进了大门去往偏厅。
跟着管事穿过一道长长的回廊,我心神有些恍惚,于是在管事停下脚步的时候,我一头撞了上去,管事倒也没回头管我,只见他恭敬的出声:“王爷。”
“嗯?”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我寻声望去,依旧是一身白衣,只是前世的束发如今换成了半束发,几缕青丝随着他挥笔写字不时散落在前胸。
管事公公答话:“王爷,奴才招到一个女侍卫,不知王爷是否满意,特此带来让王爷过目。”
他听闻,停笔抬头,而我,与之对视,心事微凉,呼吸微凉,看到他看到我时眼里有那么一瞬动容,那一刻的我竟没稳住自己心神,我暗中掐了一把自己,双手抱拳,微微曲身,恭敬叫了声“王爷。”
“哦?女侍卫,待本王看看你身手如何……”说罢竟将手中的笔毫无预兆的直直向我掷来。
我偏头,单手将笔截住,想不到他功力如此深厚,要不是我有几百年的修为,如何接的住,正在暗暗庆幸,只听一句“留下”,那人拂袖转身离去。
前世明明那么温润如玉的一个男子,今生却是如此一个冷漠如霜的王爷,性情竟可相差如此之大,我不禁默默叹息。
“姑娘,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身手,了不得了不得。”我思绪被管事公公打断,正要将手中的笔归还给公公时,看到他脸上全是刚刚笔飞来时洒落的点点墨汁,“哈哈哈哈。”我不禁失声大笑起来。
为了称呼方便,我便给自己取了别的称呼“玉溪”。就这样,我在王府落地生根了下来。
我只知我是一个侍卫,但后来的情况就是我变成了沐风的贴身侍卫,既要负责他的衣食照料,还要负责他的住行安全。
沐风实在是一块冷冰冰的木头,进王府一年了,我竟从来没见他笑过。他双亲早已过世,府中也无王妃或侧妃,大小事宜皆由管事公公刘知一打理,倒也算井井有条。
每日一练的便是沐风和我之间的斗剑,我本是刚连剑也拿不稳的,凭借着法术稳住自己不漏出破绽,慢慢的与他过上几招,到后来竟能得心应手起来,我打得越来越起劲,而他越发招呼不住,看来我天赋异禀,沐风看我的神情里又多了一种赞赏。
某天,我和刘知一嗑着瓜子八卦,“哎,我说刘公公,王爷也二十大几了吧,怎么还没有娶王妃?他……”我凑到公公耳边,“是不是有短袖……之癖?”
“呸。”公公吐出瓜子壳,“我说玉溪姑奶奶啊,你再乱嚼舌根,咱家可跟你绝交了啊,小心连累我。”
我朝他扮了鬼脸,“好好好,不嚼,公公你进府也有十几年了吧,话说王爷小时候也是这么冷酷的么?”公公脸色瞬间变得柔和起来:“说起王爷小时候,那时他可爱乖巧懂事……”
我不知道自己能以这个身份陪他多久,但我愿意一直以这样的身份陪着他,但是,直到一个叫做轻灵的女子的出现,打破了所有的我以为。
那日,王爷从府外回来,神情恍惚之中竟带了些笑意,我抱拳请安时他也没看到。我跑去问同他一起出府的刘知一。
刘知一脸上半是忧愁半是喜悦的看着我说:“王爷怕是看上了轻灵姑娘,她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还好,可毕竟是素净楼的人。”
我一怔,只听得进去前半句“王爷看上了轻灵姑娘”,哦,原来他不是冷酷无情,原来他不是不会笑的木头,只因为没碰上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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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玉溪姑娘,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我被刘知一在耳边震得回过神来,勉强咧嘴笑了一下,“王爷有喜欢的姑娘了,这是好事啊。”“可那轻灵姑娘是素净楼的。”
素净楼,这也不是什么禁忌之地,里面的姑娘都清白得不得了,都是些罪臣之女,或是名门遗孤之女,反正都是大家闺秀,在这里,她们也不做肉体交易,只谈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倒也成了晋安城内有名的高雅之地。
我怕了拍刘知一的肩膀,“别愁了,素净楼好歹也是高雅之地,怎么就入不了您刘公公的眼了,反正王爷喜欢,我倒得去见见这位轻灵姑娘,看她如何的倾国倾城,把我家王爷的魂都勾去了。”
我化身一变,成了一翩翩公子,摇着一把折纸扇踏入那所谓的高雅之地。
果然,里面没有嘈杂喧闹没有美酒鱼肉,没有靡靡之音也没有歌舞升平。这边传来琵琶声,那边传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忽然,听得一阵空灵的琴声传来,我闻声而去,只见屏风之后一个倩影背对我而座。
只听对面的人听得尤为沉醉,一曲终了,便抚掌称赞,“轻灵姑娘真是弹得一手好琴,在下听得如痴如醉,听闻姑娘对古筝…”
原来这便是轻灵姑娘,我不禁走上前,想要看一眼,嗯,果然是带了面纱。我双指一弹,她面纱不经意就落下了,果真是位绝色美人,却不料发现,这张脸似曾相识。
我一路失神走回府,连刘公公唤我几声都不曾听见,好一个倾国倾城,那张脸,可不就是我之前被毁的那张么?我失笑,王爷,你这世竟也是这迷恋美色的人么?
我用了隐身术来到沐风的旁边,他正在作画,画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轻灵姑娘,他喃喃自语了一句,“眼睛不像。”原来爱一个人,眉眼都如画。
此后,我看着王爷总是往素净楼跑,我跟着去看过几回,他们每每都是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眉目传情,看得令人好生羡慕,看得我每每都眼睛泛酸,想落泪。
王爷大婚那天,十里铺满红妆,晋安城举城欢庆,好不热闹。而我,却一个人抱着一坛酒上了屋顶,热闹是他们的,我只有酒,然而,我并不自知,我不胜酒力,竟一觉到了天黑。
待我醒来,王府却换了一番景象,之前宴请的宾客全都不见了,只见王府侍卫全都出动,立在王爷身后。王爷的对面,正是他今天迎娶的轻灵姑娘,而此刻正拿着剑直直指向沐风。
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只听那轻灵姑娘说:“沐风,今天,我就要用你狗命来祭奠我乌克国几千条亡灵,拿命来。”剑锋凌厉朝沐风刺来。
我想都没多想,一个飞身下去拔剑相挡,轻灵倒是没料到有此变故,提剑便与我交手起来,她招招致命,不料想这么一个柔情似水的女子,竟如此心狠。
我暗自注入一口真气于剑上,这一剑与她正面交锋,她不死也得残半分,我胜算十足,在剑将要刺到她时,我只听见背后那句“莫要伤她”,我失神剑一偏,只削掉她一缕头发,而她的剑,已没入我心脏。
我的心脏骤缩,瞳孔放大,这一剑,刺得我生疼,而她一个拔剑,见四周侍卫已围上来,便一个飞身而起,顺着屋檐逃离。
我缓缓朝后倒下,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我不禁笑了,生离死别的场景,总是雷同,可这次不同的,是角色。
心上的血还在汩汩的流着,我已无力抬手去抚摸他的脸,只得微微抓了他的手,唤他一声“浅溪”。
我清楚的看到他脸色骤变,“玉溪,你怎么知道浅溪?”我苦笑,血慢慢又从我口中涌出,要湮没我说的话了,可是我想要说出口:“浅溪,你再唤我一声玉锦好不好?”
“你是玉锦?,玉锦,你别死,你别死,你给我说清楚,我不准你死!”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那么激动,为我那么激动,可是我很累了,很想睡去了,“浅溪,你……你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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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闭上眼的那一刻,我清楚的看到浅溪眼里的那滴泪,划过他的脸颊,落在我心上。然后,我又好像看到了姑姑,姑姑啊,我不明白,原来妖也会死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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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我是晋安城的沐风王爷,这二十年来,我总是做重复的一个梦,梦里,总是梦见一条小锦鲤,我常与之嬉戏,唤它为玉锦。转眼画面一转,火光摇曳,我躺在一个女子怀中,她绝色的脸上尽是悲戚,我听见她唤我“浅溪”。
我总是被她那声发自肺腑的一声“浅溪”悲痛惊醒,我只记住了她绝色的容颜和她悲情的那声“浅溪”,我冥冥之中觉得,我定能遇见她。
直到那个叫“玉溪”的女侍卫入了府,我在她的脸上似乎看到了那种悲伤以及眷恋,我恍惚了,但又觉得,她不是她。
然后,我又遇见了轻灵姑娘,她长了跟玉锦一样的绝色容颜,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了她,于是,我要娶她为妻。
那一日,十里红妆,我要给轻灵一个盛世婚礼,这是我今生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后半生护她周全,哪怕知道她是乌克国的公主,哪怕知道她视我为杀父仇人。
可是我错了,当玉溪躺在我怀中,轻唤我一声“浅溪”时候,我终于明白,我心心念念要寻寻觅觅的梦中人,竟一直在我身边陪伴着我,当我明白过来,一切都又太迟了。终究是太迟了。
昔人已去,故情难在。武侠江湖琅琊令第二十六期——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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