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滂沱暴雨的那晚,睡梦中的孙文震隐约听见婴儿的啼哭声,于是便拿雨伞和手电,循着哭声,在雨夜里寻找。婴儿的哭声连绵不断,且又使人心生恐惧,因为在那个年代,像孙文震这样的老一代人,深信夜晚有魑魅魍魉游荡,而且会伪装某人的哭声,吸引人前来。但那晚大雨滂沱的,即使有哭声,谁又会冒雨前来呢?恐怕只有像孙文震这样的信佛之人才会。
通过坚持不懈的寻找,他终于在齐腰高的杂草地里找到了。当时婴儿被一块破旧的褥子裹着,脸色发白,眼睛紧闭,不断啼哭。他放下手电,将雨伞打在婴儿上面,给他遮雨,另一只手轻轻地靠近他,触摸他,抚摸他。柔嫩而冰冷的感觉立刻传递到孙文震的心里。不知为何,老人竟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也或许是雨水假扮的。
老人把孩子抱回家后,给他先去掉破旧而湿透了的褥子,换上了大小合适的衣服,然后又给他冲了一包奶粉。在等待牛奶变温的时候,老人将还在啼哭中的孩子抱在怀里,唱起了多年以前他曾唱给孙女听的一首歌:
......公主身材不比别人大,相貌也和大家没有分差,衣着也同别人一个样。若想知道与众不同处,大臣请你仔细听我说:公主肉色微青泛红光,口中莲花香味扑鼻来,头上旋着一只小蜜蜂,右脸颊上显现贝螺纹,左脸颊上能显莲花形......
婴儿笑了,不再啼哭了。老人也笑了,却流下眼泪来。那件尘封多年的往事,又开始折磨起这位瘦骨嶙峋的老人来。越看怀里的孩子,老人就越觉得他和孙女长得非常相似,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复制出来的。老人眨了眨眼,冲孩子笑了笑,孩子也冲他笑了笑。
牛奶变温了,老人把牛奶倒进一个奶瓶里。这个奶瓶是他孙女用过的,老人每天把它反复擦洗,不觉厌倦,因为他认为孙女会来喝奶的,并听他唱歌。老人把奶瓶嘴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的嘴里,看着他喝奶。孩子喝奶的可爱样子,使老人又笑了起来。“小家伙,慢慢喝,你姐姐不会跟你抢的。”老人说,一边用指尖轻抚孩子的脸蛋。
第二天拂晓时分,老人就起床了。身边躺着的孩子正熟睡着。老人走到门外,伸了伸双臂,仰了仰头,抬了抬双腿,这几个动作是老人每天必须要做的,他的孙女也这样模仿过他。老人还记得孙女笑嘻嘻的样子。
昨晚大雨倾盆之后,门前的路面仿似肥皂洗刷过的一样,既泥泞,又湿滑,门旁边一棵亭亭玉立的柳树,正伴随着微风孤独地表演着自己的舞姿。空气清新怡人,舒畅不已。然而这些却预示着老人新一天的到来,旧日的离去。老人始终放不下孙女已死的事实。
回忆是一件痛苦的事,尤其是他和孙女一起的往事,以及那天老人的儿子怒斥自己的情景。“你像个父亲吗?”老人的儿子说,“你年轻时是怎么把我带大的?我看你没有用了,你败了!”那时,儿媳也附和道:“你老了,脑子败了,身子也败了,不如一个废物!”老人想起这些,就十分自责自己,恨自己当初没有照看好孙女,让她死于车轮的碾轧之下,早早离世。后来自己的老伴也离开了,自己便彻底孤独了。
已经十年了。儿子和儿媳在十年里都没有来看过他。不过,老人也习惯了,他们来不来已经无所谓了。
孩子醒了。老人给他冲好奶粉。在等待牛奶变温的时候,老人给他洗脸洗手,孩子露出了酒窝,像他孙女笑时一样地可爱甜美。他总是把眼前的这个孩子与孙女联系在一起。
中午时分,孙文震把孩子抱在怀里,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面还给他讲故事、唱歌。孩子咯咯地笑个不停,并顽皮地用小手抓他的脸。老人的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黑色的斑点,在下巴那有一绺斑白的胡须,孩子的小手好奇地摸着。老人又笑了,这次他的脸上也露出了酒窝,尽管已经失去几十年前的青春的气息,但还是保留着一丝不会消逝的慈爱。
然而这种美好的时光,在后来破灭了,老人的酒窝似乎不会再显露了,又彻底陷入孤独之中。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看似风和日丽、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危机四伏。门前的柳树停止了妖娆的舞姿,怀中的孩子莫名其妙地啼哭起来。老人不管怎么哄骗,也不起任何作用,似乎是“最高精神”控制着孩子。老人抱着孩子,来到院里,走来走去,反复哄骗,但就是不起作用。“好孩子,好孩子,”老人焦急万分道,“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孩子怎么可能回答他?孩子的啼哭声只是一个噪音而已,但当你们这么想时,孩子果真说话了。“爷爷——”孩子用含糊不清的口齿咿呀道,“我——的——玛吉阿玛——要——来了。”老人被惊吓到了,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这时,孩子已经停止啼哭了,他用黑而纯净的眼睛盯着老人。
老人缓了过来,不相信刚才那是真的,于是他又眨了眨眼睛,力图看清楚:孩子还在啼哭。难道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一个不会有人相信的白日梦?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老人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个梦到多年以后都没有解开。那时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成为一个身材魁伟,心地善良的小伙子,而孙文震竟奇迹般地活到了一百多岁,其间没有得过任何杂病。
难道是老人的善良和对佛的虔诚,而使他活这么久却仍不得杂病的原因?这个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样对孩子是很有帮助的:老人可以把他长年积累的经验,完完全全、不折不扣地教给他,让他无需多走弯路就可到达预期的成果。老人教他哲学,科学,宗教(红教)等知识,让他成为一个品德高尚、作风优良的人。他认为男人就应该有这些知识,因为这样不至于最后只剩下皮囊而被人唾弃、被未来社会淘汰。老人很庆幸自己能活到这么久,庆幸自己的孩子不是一个妖物——也就是说,孙文震把那次的怪梦从脑海里删除了。
又过了一年,男孩离开爷爷身边去了繁华的城市,并在那里遇见了自己喜欢的女孩。那女孩比他小一岁,举止娉婷,身材修长柔美,经常喜欢穿牛仔裤。男孩和她只聊过几次话,后来由于没有遇见,便再没聊过。男孩把这件事告诉了孙文震,孙文震顿时恼火了,用指头往他的头上敲了四五下。“那些女子都是妖物,”老人气愤道,“她们会勾走你那无助的心,把你带进情欲的迷宫里,让你永远无法回到这个世界里来。你明白吗?”
“可是,”男孩看了一眼摆在桌子上的照片说,“您不是有老伴吗?不是有儿子吗?我为什么不能有爱情?”
老人看向那个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露着微笑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朵玫瑰,看向镜头。“我和你奶奶是偷着恋爱的。”老人流下了眼泪。他拿起照片,用皲裂的手轻轻抚摸着照片。“我的玛吉阿玛,”他喃喃道,“我永远的玛吉阿玛!”孙文震把照片贴近自己的额头,闭上眼睛,嘴里念着:“在看得见你的地方,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在看不见你的地方,我的心和你在一起。”一旁的男孩被他念的这诗感动了,他想:我的爱情也许就像这首诗一样。过了一会,老人放下照片,看了看孩子,这时他才看清孩子已经长大了,像个大人了,仿佛刚才乃至过去自己的眼睛被一层纱遮住了、蒙蔽了。他同意了。他活了这把年纪有些事还是没有弄明白:现在想要的是什么?
男孩开心地笑了。他走到老人面前,向他下跪嗑了三个响头,以表示感谢。嗑完后,他又去城里,决定把那姑娘娶回家。他一路上像疯癫了一样,一边脸露微笑,一边蹦蹦跳跳,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路两旁的杨柳死气沉沉,天空也忽然昏暗起来,远处的雷声震耳欲聋,不消一会儿,飓风大作,暴雨滂沱,一下子就将他与老人居住的那个“伊甸园”彻底被飓风抹去,不留下任何尸体、任何残垣,从此在人世里根除,而爱情则成为了永久的秘密。
这个男孩好像仓央嘉措,他的爱情就像这个虚拟世界所表现的一样:虽然外界的力量阻碍了他和情人,但他们内在的力量却永久地厮守着。至于老人的爱情:他虽然已经得到,并生下一子,可老伴在后来某天突然的离世,再加上儿子对他的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导致他因失去二者而陷入孤独之中。幸而后来捡到一个孩子,使自己不再孤独,摆脱了孤独的枷锁。最后,他们两人都得到了爱:一个是爱情,一个是亲情,尽管他们不是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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