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雅坐到床边,两腿悬在床缘。脚上套了一双翻毛皮的那种休闲雪地靴,弹性十足的牛仔裤紧紧地绑在她压肿的大腿上,上半身正缩进硬面的灰色羽绒服里,耷拉着脑袋,眉头紧锁,谁都能看得出什么。更何况她手里还在摆弄一根验孕棒,阳性的。她当然不高兴了。有一类女人会在这时不知所措——她们还没有,或永远都没有,做谁的母亲的想法,或充分的准备,就像排斥她们逐年增长的年龄;日益暗淡的那张脸,还有脱离不了的熟人偏见。但女人是个特殊的极端群体,恍惚间,只要有一刻松懈——这倒不是啥难事。毕竟多数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还受着什么影响,就势必会松懈下来——泛滥不止的天性就会让她们接受一切。起码我一开始这样简单的想。
更何况这件事它有利于我。就是说求婚这事。严格的说,是结婚,过日子,组建一个新的家庭,养孩子。这事只是为了让我们所剩无几的情感得到扩展;当我们父母离去时,也许就不会有彻底的孤独。我们可以抱着孩子一起哭一会儿。让他们哭的更伤心些。他们会挑起你被生拉硬扯夺走的沉重的情感。然后你就能拍拍他们的手,从一个被害者变成一个与过去的种种达成谅解的汉子。他们从出生那天起就自带魔法,可唯独在这个时候才会对你施展。这就是生孩子的原因。自私的不可救药。
至于李雅是不是也和我想到一块了,我还把握不准。她的一部分能力是可以把一些问题边缘化处置,然后照常生活。这可能也是她最吸引我的地方,待在她身边会被一种“正确的”磁场吸附,如果哪一天我脱轨了,她一定能不动声色的把我引回来——不是拽回来,也不是用任何强硬的手段逼迫我回来,而是让我能主动的觉察到心有所属的正常返回。这是一种天赐的奇妙技能,当这个技能对你更亲密的时候,你就离不开她了。
我依在门框上看她。已经这样看了好一会儿了。我确信她早就发现我了,但她将姿势保持的很好,就像衣服一直在撑着她不堪一击的身体,这让我有些不安。我缓步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我用脱了鞋的脚碰碰她的脚,又伸到她脚底,抬了抬,挠了挠,我说,“亲爱的,我们结婚吧。”
“你懂什么。”她像触电一样甩了一下左肩。漏气的假人现在鼓鼓胀胀的,正准备反击。“你他妈就是给自己找个好借口!交代,给你成功的人生锦上添花!你以为你是什么?”最后她越说越哽咽,但没有泄气。
我很吃惊。把鼻涕喷在了她的左脸上。余笑始终都没有收住。不是嘲讽,也不是觉得可笑,是由衷的感到这一刻的虚伪太过可爱了。后来我就后悔了。
我说,“亲爱的,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你太可爱了。”我抱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胳膊上摩擦着我的手心。“你让我更想结婚了。”
“去你妈的!”她的肩膀在颤抖。恶狠狠的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想的!”
“重要的是现在。”我说。“现在这就是我最重要的事。以前已经过去了,以后还没发生,但是我现在只想好好跟你在一起。”
“现在只是你迫不得已,无可奈何。然后想一想,嘿!不错呀!这个女人多好摆弄呀!瞅瞅她现在的状况,孩子都他妈有了。正好我这个鬼样子能满足你了!”
我又疲惫又哭笑不得的看着她,“是我不值得你相信,还是怎么着?我爱你,我特别愿意为你成家,为你肚子里的这个倒霉蛋成个家。讲点道理呀!李雅,这个世界没什么好的,我们都是别无选择的被迫出生,现在轮到我们干这事了,可你猜怎么着,我现在可以理解了。就在上个星期,我理解了。”
她看我的眼神就像人在看猴子一样。
“你猜怎么着?”她说,“我感觉你在说屁话!”
我固执的抱住她,“我知道你是害怕,但是天啊,鬼知道我有多害怕!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但我现在自私了,为了你和我在最脆弱的时候有人来拍拍我们的背。”
她恍惚的看向我,“没有感情就不会有失去。”她摇摇头,“还记得吧?这算什么?你想告诉我,你动情了?就因为那个?”
“天啊!”我说,“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思!不管我说了什么,你应该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又一次推开我,还换上了那双她最擅长的、一边是审判,一边是哂笑的眼神,“想什么?如果我没有怀孕呢?”
“什么意思?”
“如果,”她说,“没有这个孩子,你还会想结婚?”
我很想说“不会”,但在这种时候诚实,犹如在铡刀面前认罪。
“当然会。”
她两条腿贴着床,一副将起未起的姿势。“你摸它,你摸着它说。”她抓起我的手硬生生的放在她还毫无变化的肚皮上。“你有种就当面再说一次。”
“我会啊,”我说,“我当然会想结婚。问题只是婚前有这家伙,还是婚后有。”
我看着她,死死的盯着她。她也回以同样的刻薄。之后她怃然泄了气。我感到一根冰冷的手指顺着我的脊背慢悠悠的滑下来。我赶紧往她旁边坐过去,什么也不说。把头贴着她的头,不敢太紧;把她的手握在我手心,不敢太紧;把她的身子搂进我怀里,不敢太紧。
刚相处的时候我说过那样的话。现在也是这样想的:“婚姻跟家庭就是万恶之源啊。而它实际只能给你带来一些幻觉而已,多一分别的都没有。这还不够愚蠢,无聊,又自找没趣和自寻烦恼么。”
她同意了我的观点,所以我们才走到今天。孩子,是个意外。意外会改变想法和计划,赶不上的是我们无可奈何的事情。好吧,现在我可以用各种理由来为自己辩解,她也一定是这样想的。但我必须坚持下去。路是人走出来的,走不出来的是个圈,我可不想一直转圈圈,连个让我撞头的墙都没有。
“李雅。”我叫她,“我们来好好聊聊这事。”
她用鼻子往外“吐气”,像个非常迟滞的老母牛。“别,别用大人的口气。”
我开始挠头发,因为挠不到心肝。“我不是在劝你该怎么做,”我说,“我们料到了会有这天的。好吧。我入流了,行了吗?况且,难道你一点都不想?”
她开始用一种我非常不熟悉的表情,讲一个我十分不确信的故事。
故事始于两年前,那时我们很穷,过的是贫穷夫妻百事哀的残疾生活,虽然我们并没有结婚。一度也到了不能自理的地步,一块钱掰成两半花的窘境。为了对付一顿午饭,我们吵了一架。她坐在床上哭个没完没了,我站在她面前直勾勾的看着她。我们从口袋里掏钱,我说,“把你的给我,我现在就下去买。”那时我可真想不回头的走下去。现在我还是那样想,是的,我非常坚定的那样想。为什么要回头呢?尤其还是现在,鬼都不会回头的。尽管都那样了。我说,李雅,都那样了,但是我们过来了。还有什么比“过来了”更好的吗?只有那些硕果累累,表面云淡风轻,怕给别人意见的人才会注意不到溜走的金子。
但她身体里的某些东西,似乎停止在上一个阶段里了,类似后遗症一样的东西,使得她不敢放眼未来,相信我也由此变了。她挣扎着的东西,也让我非常挣扎。但那些不能套用在现在,绝对不能,傻子才会那么做。现在不同了。她怀孕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是孩子的父亲,也就是说,我是别人,是一个人,一个非常非常无辜的人的父亲。我这人不怎么好,浑身都是毛病,逆商很低,如果真有一天要面对死地,我可能不会选择后生,而是任由自己腐烂掉,让一些人得意一会吧。我就是这样的人,势必情商也很低,因为我不遵循逻辑是第一要素的原则。那些无意识就成为了别人毕生追求的东西,我很无所谓。我也喜欢给别人面子,为什么不给呢。也有不喜欢的时候,完全不在乎别人感受的时候,那不值得在乎。智商起码我不觉得在哪些地方体现过,看一些喜欢抖机灵的人会恶心,大多数时候我会保持沉默,最多就是给你个笑脸。你还要我怎样。我一直在尽量避免自己成为过度自卑的人,那样的人实在太讨厌了。他们目中无人,别别扭扭,磨磨唧唧,是别人眼中的听了会起鸡皮疙瘩的冷笑话。可我还是想当那个小人的父亲。
该死!
“李雅,我们谈谈。”
“如果,”她说,“如果我不要她,你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
她咧开嘴,“这就是你的全部计划?”
该死!
我最怕的就是她不哭也不闹而是跟你讲道理的时候,因为那对她来说很绝望。已经不是有没有道理的时候了。我知道她认真了,她是真的在仔仔细细的想自己的感受。反而让我觉得自己太轻率了。可是,悖论啊。我和她陷在坑里了。
我狠狠地打开冰箱门,拿出一瓶威士忌。然后再打开冰箱门,拿出冰块。我拿起两个杯子放在桌上,又拿走一个。我倒了一杯酒,坐到对着门的椅子上,一口干了。然后又倒一杯。威士忌总是更容易入口的。今天上午,大概八点半的时候,我们一起起床,她刷牙洗脸,我坐马桶上看推送。之后她打开冰箱门,我正好路过拿了两个鸡蛋出来,她拿了昨晚从餐厅打包的小馒头和玉米拔丝。我从柜子里拿出蒸笼,她打开微波炉的门,然后我们前后深深地匀了一口气。我倒了牛奶,她往锅里倒油,我把鸡蛋打到锅里,她加了盐,我拿起炒瓢,她加上水,好了以后我们把早餐放到桌子上。她刚吃一口就皱起眉头,匆匆忙忙地跑进卧室,然后面无表情地走进卫生间,折腾了二十多分钟后又重新坐回来吃她的鸡蛋。我以为她是在拉肚子,尽管如此,我的情绪依然没有任何波动。我还在享受这个平静的,尚且温良的清晨时,她心里大概已经有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头绪了。
“你到底是不想结婚,还是不想生孩子?”
她背对着我没有说话。
“还是既不想跟我结婚,也不想生我的孩子?”
她连动都没动过一下。
“那我们分手吧。”
“分手?”她念叨一声。
“你想现在,”她用很慢的哀伤的语气说,“跟我分手?”
我说,“是。”接着又倒上一杯酒。
然后她终于哭出来了。不是让人汗毛都竖起来的嚎啕大哭,也不是让人不知所措的骂骂咧咧的哭。而是很小声的抽泣。这导致世间的一切都暗淡无音,除了她的抽泣声,我再也听不见任何微弱的动静。我感到心里有个什么已经死透了。
她终于站起来了。从床边遛到门口,没有出去,背对着我,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她转身走到我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抽泣声开始变大,就像有人在拿着锯子割你心里的那块最嫩最香甜的肉。
连我自己也很惊讶,此时我竟然一点都不想去扶她起来。我只好坐着看她。我意识到这个时候我恐怕只能这样,这关乎很多烦恼是会发生,还是从根上就被铲除了。李雅,我太了解这个女人,犹如她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自己。现在的小情侣,动辄就嚷嚷着你不懂我。如果可以,我很想告诉他们,留点空白的地方才能让画看起来更完整。我所犯的错误,已经足够多到需要余生来善后,你说你们又急什么呢。
“李雅,我们没有洞悉未来的能力。”
她还是跪在我面前不停的哭哭啼啼,每一声都在告诉我局面已经不可逆转了。但我不能做什么,除了在这坐着,犹如坐在荆棘丛里。我们互相抗衡了几分钟后,她不再哭了。我知道这件事到了要转折的点上了,我做好了一切的心理准备为了维护尊严。所以当她收拾行李,拎着箱子出门时,我还坐在那里。
也许从最开始就不应该沉迷上短期内得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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