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注定又是一个无眠之夜了。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这段时间压力太大,任务排着队,被盯着、催着、追着,每天加班三四小时,依旧负“债”累累。更为郁闷的是,受经济形势影响,裁员降薪的风声渐紧。
越忙碌,越压抑,脑袋里好像拉着一张弓,每支箭都射中自己的脆弱。夜深人静,耳边的杂音愈加清晰,对自己能力的质疑、对未来的忧虑、对当下的无力……将睡眠撕扯得支离破碎。本来想读小说放松一下,哪知竟有悬疑、刑侦情节,自幼胆小的我,这下更是难以入睡了。
儿子在身边,早已进入梦乡。看着他瘦小稚嫩的后背,我的眼眶温热,夜色变得模糊,一个瘦削、坚实的背影逐渐清晰,恍然间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爸在这!”
那天,《黑猫警长》动画片播第四集,螳螂新娘在新婚之夜吃掉了新郎。我自知胆小,还是忍不住好奇看完了。夜里,螳螂新郎满身锯齿的惨状,闭上眼睛就出现。我睁着眼睛,身体平贴在床板上,害怕螳螂新娘会从背后抡来大刀。
父亲下中班回来,习惯性来看我,和我对上眼睛,他吓了一大跳:“芯,还没睡呢!”“我怕!”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没事,爸在这!”父亲眉头舒展开,笑道:“动画片演的是假的啊!我的小姑娘胆子怎么这么点大呢?哦,都怪爸爸给你剪指甲太勤了……”(当地习俗认为新生儿留指甲,长大了胆子就大)
我抱着自己的小枕头,靠着父亲的枕头,在他的左侧蜷成一团。月光在纱窗上绘出一张模糊的脸,像极了悲戚哭诉的螳螂新娘。我倏地收回目光,放在父亲宽阔的后背上。
父亲的后颈有一块半个鸭蛋大小的凸起,母亲说那是父亲小时候挑土修堤被扁担磨出来的,现在父亲在纺织厂运纱锭,长年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得一米七六的他体重只有一百一十多斤,淡绿色短袖衫贴在他身上,突出的肩胛骨有崖峭之感。父亲的背像一扇屏风,从宽宽肩膀的肩膀到细细的腰身,一路窄下去,虽然削瘦,却挡住了我的胡思乱想,阻隔了恐惧和不安。那一夜,望着父亲的背,安然入睡。
“跟着爸!”
高中的我,依然胆小,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晚自习回家,一个人爬楼梯。那时候,我们从鸽子笼般的宿舍楼,搬进了七十多平的两室一厅。房子在七楼、顶层,看房时,我说:“顶楼好啊!亮堂,看书都不用开灯!”我知道,买一楼的房子要多交500元,父母的积蓄已被七楼的房子掏空了。
楼里好些层灯坏了,花盆、火盆、煤炉、煤堆……投下或深或浅、或高或低的影子,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夜里复活,月亮挤进栏杆的缝隙,森森尖牙闪着寒光。走在漆黑或明亮的过道里,脚步声混着栏杆外风吹树叶沙沙声,我总觉得身后有什么,爬几级台阶就忍不住回头。七楼,将这种折磨拉长、恐惧放大。有一次,我一路跑着冲进家门,差点把开门的父亲撞个满怀。
突然一天夜里,在楼梯口看到熟悉的身影。我还未回过神来,父亲已提起我推的自行车:“芯,跟着爸!”他高大的背影融进一楼过道的黑暗中,只听见车轮碰在墙上清脆的叮叮声。平时我是把自行车放到厂里的车棚,虽然早上取车绕路耽误时间,但是省了搬上搬下。
我跟在父亲身后,楼梯拐角处,月光把父亲的身影拉得老长。他左手提着前车轮上面的部分,右手握着三脚架,双肩微微耸起,显出吃力的样子。到三楼半,听到他渐渐急促的喘息声,借着灯光,他放平自行车,重新调整姿势,左手往上托,右手下移,车座挂在肩膀的位置。为了方便紧急情况下车,父亲专门为我挑选了没有横杆的自行车。车座勒着右肩,勉强代替横杆的着力点,父亲挺了挺腰,继续往前。
汗水把宽松的白T恤粘在背上,从星星点点,到连成一小片,再变成一个大大的心的形状。衣服也遮不住父亲的削瘦,肩胛椎骨如刀凿过,险峭却坚实,宽阔的肩膀,虽然单薄,却依旧充满了力量。
父亲负重在前的背影,定格在我心中,驱散了我对黑夜的恐惧。后来,我改乘公交车上学,偶尔骑自行车,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自己扛着上楼,我不再惊惧地回望,想着父亲在家等着我,心里就无比踏实。
“爸养你!”
大学毕业那年,工作单位裁员,新员工难逃池鱼之灾,我刚就业就失业,男朋友在异地工作,提出分手,我陷入了严重的抑郁之中。许多个晚上,脑袋里,各种恐惧沸水般翻滚,困顿到了极点也睡不着。和父亲打电话,我只是说,工作单位对新员工考核很严格。敏感的父亲还是听出了异常,经不起他的追问,我告诉他自己正在找工作。
等待面试回复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说:“芯,回家吧!爸养你!”我泪水决堤而出。终于,工作落实了,我回了趟家。
第一天晚上,我说想和他们说说话,在父母的房间打了一个地铺,其实,是我失眠太久,害怕一个人面对黑夜。爸爸硬要自己睡地铺,拗不过他,我睡在母亲身边,熟悉的木板床,在身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我贴着床沿,看着父亲。习惯侧睡的他,面向着我,微弓着背,像是要把什么搂在怀里一样,蜷缩起的他好像更瘦,更小了。我感到这段时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平静,第一次眼皮沉沉落下。梦里,有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抚在我的背上。
回家第一夜,第一次完整的睡眠。母亲告诉我,昨天晚上,我和父亲都打呼噜了,我轻轻吹着口哨,父亲擂着大鼓。原来,父亲自从知道我的情况后,晚上睡不着,常常说,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啊,找不到工作不打紧,平安回来就好啊!昨天晚上,他第一次睡得踏实。原来,我们是彼此的守护神。
那个在黑夜里为我阻隔恐惧的依靠,那个扛起重担领着我穿越黑暗的力量,那个在绝境中支持我、陪伴我的守护神,永远地留在了回忆中。父亲离开,已经三年两个月二十一天。我的眼泪又一次奔涌而出。
突然,一张温热细滑的小脸在我额头蹭来蹭去,儿子拱到我的枕头上,竟然睁开了眼睛,飞驰的思绪就此中断。我转过身躲开,在枕巾上擦干泪水。他左手紧紧箍着我的肩膀,我试图掸开他的小手:“别闹,好好睡觉。”他声音里带着委屈:“妈妈,我怕!”“怕?”“恐龙活了!”“傻孩子,电视演的是假的……”我转过身,儿子的眼神,混合着信任、快乐、满足、期待,我有莫名的震撼。
父亲从未提过他面临的绝望的黑夜,定房前夜,他可能因为拿不出500元而自责过;我考试成绩不好的时候,他可能为无力辅导我的学习而愧疚过;工厂实施内退的时候,他可能为我的大学学费忧虑过……那么多难处,他默默承受,微笑着给予,做我的守护神。
我搂着儿子小小的肩膀,轻声说:“妈妈在这!”
父亲并没有离开我,他把守护的力量留在我的生命里,他的祝福永远都在!
舒芯 180612064
齐悦梦想社群 更文第5篇 2547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