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让一切记忆留在夏天吧。
有时候,我希望选择能少一些——甚至,没有选择更好。“人生是由无数个选择组成的。”这话不假,但至少我非常讨厌选择。
比如,数学试卷上的选择题,明明正确答案只有一个,出题人却偏偏要把四个相似又相左的选项平等地放在一起。幸好,根据已知条件稍加处理就能得出结果。
阿毛总是说我像台计算机,因为选择题是我最擅长的部分,显然,选择题只需要处理数据就够了,而简答题还需要把处理数据的过程书写下来,但毕竟我不是一台计算机,算法失了章法,分数也在老师的疑惑中丢了。
做一道数学选择题不会对我的人生产生多大影响,这就好比把一块鹅卵石狠狠地抛向大海,鹅卵石在空中划过的抛物线的确能证明“抛”这一动作所带有的主观色彩,但末了连石头入水的声音都听不到,激起的浪花也只好在脑海中想象。
我面前是一道关乎未来的选择。已知条件如下:今年我十六岁,即将升入高二,是典型的理科生。阿毛与我同班,不那么典型的理科生,体现在他优异的语文成绩和大大小小的作文奖项。我们俩是所谓的“竹马竹马”,小时候我经常赤着脚跑到隔壁阿毛家玩。现在,公司要把我爸调到潮城,全家准备挪窝。而阿毛,是十五年来,我唯一的朋友。
他们说我很奇怪,我也不明白,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打招呼、搭话、主动地人际交往,我喜欢耐心地安静地等待,等有一天有一个人发现了我、愿意和我一起玩。所幸老天爷也没让我等太久,幼儿园的第十三天我等来了阿毛。阿毛之前生病了,他来的那天小天老师让我们分组玩游戏,我照旧默默坐在我的椅子上。
不期待,那是假的。但我知道,他们觉得我很奇怪,没有人想和我一组,所以也没抱多大希望。然后一张陌生的脸凑了过来。
“你好!我是阿毛,从今往后我就和你玩儿了,你叫什么?”
我在心里暗暗发笑,心想我们不过是三岁大的屁孩,现在就把“从今往后”一口咬定未免口气大了些,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不过,我等到了我等的人,值得欣喜。
“李乖守。你叫我小怪兽吧。”阿毛闻言捧腹大笑,我也不知道我爸妈怎么取出来这样一个名字,后来我琢磨着,他们大概是希望我乖乖地守着自己,别不小心弄丢了。事实证明,我很擅长丢东西。
那之后,阿毛始终如一地贯彻着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从那天起,他一直和我一起玩儿,后来我们上学了,就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写作业。虽然他们说我很奇怪,但他们不会写的数学题我会,阿毛不会我乐意教他,他们不会就请教了阿毛。我擅长选择题,阿毛擅长简答题。我很服气,因为阿毛很擅长解答他们的问题,同桌的我在一旁听他讲,不时感慨他的表达能力,要是我来讲,一定越讲越乱。
我爸调职这件事早有铺垫,只是事不到临头,我就没太在意。现在事到临头了,才发现这事非同小可。
我问阿毛,我该怎么办。他说,你想走吗。我说不想。
阿毛的脸转过来,正对着我的,我看到阿毛的眼睛像黑曜石一样,亮亮的。他接着说,为什么不想走啊,潮城的大学有你向往了好久的计算机专业,你去了那儿,不是离梦想更进了一步吗?
我思忖了片刻,阿毛说的没错,这点我也想到了。计算机是我最喜欢的之一,仅次于阿毛。
我爸说,我可以留下来念高中。这样我可以继续和阿毛待在一起。阿毛自己说的,从今往后和我一起玩儿,我也不希望单方面毁约。唉,我越活越像个孩子了,三岁半的我知道了十六岁的我竟然想为一句屁孩儿的承诺而一个人留在这小城,一定会嗤笑我幼稚。但是三岁半的我不懂,十三年的陪伴能在一颗心上埋下羁绊,很多温暖、温情的羁绊,就算是拿着再锋利的刀,我也舍不得下手割断。
我盯着阿毛看了许久,然后郑重地说,我决定留下。
阿毛原本凝重的脸柔和下来,对我抿着嘴笑。一瞬间我感觉回到了三岁的那一天,但眼前的景象又在无言中叫嚣着,说一切都早已变了。阿毛的确好久没捧腹大笑了。
我草率而郑重地做出了我的选择,为我正盛的青春交上一份中途的答卷。我爸听了以后没有多言,只是同样一脸郑重地希望我不要后悔,我说我不会的。这又不是数学选择题,本身就没有正确的选项,我怎么会后悔呢?选择离开这里、离开阿毛,我才会后悔。
那个夏天和以往所有的夏天一样,我和阿毛捧着冰镇西瓜,一勺一勺地瓜分鲜红的瓜瓤。风扇送来一阵一阵的凉风,掺在酷暑的闷热里。我和阿毛一起写完了作业,阿毛的数学又进步了,因为他问我的题越来越少了。
那个夏天和以往所有的夏天都不一样,阿毛说他要走了。我错愕,瞪大眼睛盯住阿毛,他没有看我,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仿佛迷离地黯淡下来,望向远方。
他说,他要当一个作家,所以决定去国外进修。在那里,他不必再和数学打过多的交道,而可以看更多的书、写更多的文字。说这些的时候阿毛的眼睛熠熠地闪烁着全新的光,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漆黑的夜空里只有繁星还在一闪一闪,我好想能看见作家阿毛在他珍爱的文字里找到了什么。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必然是我没法给的东西。
祝你一路顺风,我衷心地祝愿。阿毛的“从今往后”兑现了十三年,正好补偿了最开始他缺席的十三天。他也交出了他的答卷,但是和我不同的是,他选择了未来。我想,大概文学是他最喜欢的东西,其次才是我。三岁的我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摇头叹息,他会觉得,我真是个傻子。
虽然阿毛走了,但我还是坚定着我的选择,留在小城。我不完全像一台计算机,有很多我的选择并无一个算法可以解释。我很奇怪,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一台“计算机”。其实选择留下,也因为我相信就算不去潮城,我也能考上潮城大学的计算机专业。幸好我还有计算机,不然阿毛走了,我怎么办呢。现在的我,不想也不可能再等到那个人了吧。
所以我讨厌选择,我的选择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阿毛的选择也是他的愿望。我们还是分道扬镳了,难道我选了错误的选项吗?但就算我选了另一个选项,我们还是会分开。可能,我这台计算机,从一开始就从未与阿毛浪漫的心共振。
最后,我还是把阿毛弄丢了。我只好乖乖地守着我第二心爱的计算机。
离开之前,阿毛推着行李箱,行李箱上印着一句话:
我要归去了,天隅有幽蓝的空席,有星座们洗尘的酒宴,在隐去云朵和帆的地方,我的灯将在那儿升起。
阿毛见我对着行李箱看了好久,勾了勾唇,说是郑愁予写的。我用力点点头,好像是为了证明我记住了。
他说,再拥抱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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