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住乡下,奶奶衣柜里有一盒蛤蜊油,扇子形状,别致有趣。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蛤蜊油的包装是用蛤壳做的,而蛤是可以吃的。
蛤品种繁多,随便往菜场的某个海鲜摊头一站,就能生生把你给看晕喽!文蛤、花蛤、白蛤、青蛤、圆蛤...齐刷刷几排一摸一样的孪生兄弟,估计只有卖海鲜的亲娘才能看出个中差别来。名目不同,价格上自然也就参差,食材有高低贵贱之分,口感上自然也是一一对应。但很遗憾,我的舌头比较麻木,在琳琅满目的各种蛤类上,并没有吃出什么丁是丁卯是卯的大差别来。
因此我常买花蛤,一图实惠,二图方便,买惯了的东西说顺溜了的嘴,人都有这点惰性。
盛夏是吃蛤最好的季节,蛤喜热,7、8月份最为肥美。江南有句老话“清明田螺赛肥鹅”,在这里换作“盛夏花蛤赛肥鹅”也是不为过的。夏天吃蛤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花蛤,价贱,十几块钱能买满满一盆,是很接地气的市井海鲜,可以撒着性子,由着肚皮,使劲地吃而不担心裤兜里荷包的肥瘦。然而吃这东西却是不能独享的,邀上几个好友,围着桌子团坐,啜着肉,聊着嗑,全然地不顾着形象,额头上细细密密地淌着汗,往肚皮里咕嘟咕嘟灌几口冰镇的啤酒,摇头的风扇呼啦呼啦地吹着,虽置身家里,却有一股闹哄哄街头大排档的感觉。如此这般,湿漉漉的暑气便也觉得痛快又过瘾了。
花蛤好吃,却也不难做,只是买回来不易急着烹调,要先静养吐沙。取来一个较大的容器,将蛤哗啦啦一毕倒进里面。灌水、搁盐。不多会,刚刚还牙口紧闭一副舍身取义样子的花蛤们便以为又回到了咸湿的海洋老家,统统卸下防备和伪装,个个生龙活虎地舒络起筋骨来。盆子里热闹了,蛤跟蛤打着招呼,嬉闹着,伸出肥厚的触角噗噗噗向外喷着水柱,细小的,底力却十足,可以喷很高,像一场活泼有趣的微型喷泉大赛。沈复在《浮生六记》里说“余童稚时,能明察秋色,见藐小微物必细查其纹理”,他将夏蚊看作群鹤舞空,将草丛比作树林,将蛤蟆当作怪兽,故此常常收获物外之趣。可惜浮书里并未记载他小时候吃花蛤,不然按照他的脾性,不知会将这花蛤喷水作怎样一番有趣的见解。
趣归趣,吃总是要吃的,人在美食面前不会做丢了西瓜捡芝麻的糊涂交易。味觉毕竟先于视觉,是更原始、生猛的。
吐完沙就开始烹调了,如何做?花蛤本就廉价,不用小心翼翼殚精竭虑地分析着如何不破坏它的营养鲜味,也不用绞尽脑汁花着心思研究着如何将它做得精致品味。它本就是孙二娘,没有东家之女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的讲究和娇贵。既然这样的烟火和市气,那么就果断地用最原始、最痛快的方式结束了它--爆炒!
取铁锅,加油,入老姜、辣椒、花椒,大火呛锅,煸出浓烈的香辣味。倒入花蛤,快速翻炒,洒黄酒(江浙一带做菜偏爱黄酒),搁生抽(花蛤是不用放盐的,因为本身就带有咸味),合锅盖,焖煮,隔着带水汽的玻璃罩子看一个个蛤壳因为受热嘭嘭嘭地投降炸开,像小时候过年关着窗子看院子里噼里啪啦的炮仗,有一种快乐的透着亲切的热闹。蛤肉因为吸着鲜浓的汤汁由乳白转成微微泛着黄色的光泽,果断地关火,撒上蒜泥或葱花,出锅、装盘、上桌,一气呵成。
我做菜手艺并不佳,时而水涨船高,时而一泻千里,但对于这道爆炒花蛤却好像有着十拿九稳的底气,并且做多了还练就了一身睥睨群雄的傲气。某次去一农家乐,厨师许是新手,炒花蛤没加香料去腥不说,蛤壳竟未全部打开,还紧紧地闭守着堡垒。夹一个放进嘴里,绵里头透着腥味,好容易骗过了嘴咽进胃,却担惊受怕下半天会不会瘫晕在厕所。老板走过来,陪着脸,兜着笑,端入厨房重新回锅。可这东西吃的就是一个爽利,一回生,二回就老了,就像灵感突迸地悟到了某个苦思冥想却悬而未解的难题,却谁知突然间一个冷不丁的喷嚏,打得穷形毕现,一夜回到了解放前。也许人生中最扫兴的事情莫过于此吧!哎,美物在前却不能尽其口腹,可惜了一锅新鲜的花蛤。
蛤肉吃完,蛤壳堆得像座小山似的,能够原封不动地重装回盘子。小时候家乡有个谜语,“什么东西吃完了还跟原来一样”,每逢吃到此物,大人们定要将这老古经拿出来问一问。孩子们听了,边哧哧地啜着肉,边咧着油汪汪的嘴,笑着答“螺蛳”。那末,吃过花蛤的孩子从此又多了一条谜底了吧。
去海岛游玩,总会有各种海螺、海贝串成的小工艺品,首饰、风铃什么的,海风一吹,“铛铛铛”绕着垂悬的砂线旋转作响,那声音自然是清脆又莞尔。
一天吃完蛤,对着满桌的蛤壳,忽然想起了我的童年,四五岁左右的模样吧。搬着板凳,踮着高,拿奶奶衣柜里的蛤蜊油,偷偷地往手上脸上抹着。那是那个年代农人们唯一的护肤品吧?插秧、割麦、打菜籽,风雨里锤炼出一双双厚实皴裂的双手,经着一点蛤蜊油的抚慰,不再生哑着干裂的疼痛。吃完了的蛤还能做如此温情的陪伴,“化作春泥更护花”,真真的物尽其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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