槟榔花开得正欢的七月,他自遥远的湖北武汉,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
他的家乡,这个虽位于海岛西南小小一隅,但却声名远播于全国的镇子,此刻在依稀如旧的模样里,慈爱地接纳他的回归。
天空还是一如既往地蔚蓝着。那蔚蓝真挚得闪人的眼,仿佛整片色调是直直倾泻下来,倒入人的身体深处;底下白云几缕,惺忪着似睡非睡,像摇篮里的婴儿,散闪着它脱俗的灵性。
偶尔鸟儿啁啾一声,振翅掠过树顶,那欲滴的翠叶,就似被惊讶到了一般,轻轻地一颤,一颤,惹人怜爱。
刚回到家里,年过六旬的母亲第一个迎了上来。
灰白半掺的发丝干涩得找不出一丝亮色,脸上的皱纹又可恨地攀爬上几条;愁苦的眼像深陷无边的沼泽地里。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因这无奈的苍老,原本瘦弱的身子骨,变得愈发让人心痛。
‘’阿母…"
他低低叫了一声。他的嘴唇干干的,有什么卡在喉咙,吐不出来,很难受的感觉。
‘’哥子,你可回来了!"
她轻嗟着那双满是硬茧的老手,欣喜霎时涌上眉间,眼里含着笑,像调皮的小孩,千辛万苦找寻回那心爱的玩具。
‘’回来就好,祖宗保佑,平平安安!"
一边唠叨着,一边仔细地端详着他,似乎要把他整个人儿,装进眼底里去。
‘’阿母久前梦见过你,好似没这般瘦!"
‘’是吗?"
‘’皮肤白得像白薯,老是笑着叫‘阿母,阿母’哩。"
他看着母亲那难得舒心的笑,忽然间忍不住想大哭一场,聊解因太久的别离而储积的思念。那该死的思念蔓藤一样,无时无刻不缠绕住他的身心,使他即使在他乡冷冽的梦里,也还触觉到温暖的余光。
是的,虽只留校一年,但在他心里,别离仿佛已很久很久,甚至恍如是一个世纪那么久了
吃完晚饭,他慵懒地躺在庭院里长长的‘’稻架"(本地一种休憩家具)上,闭眼养神。
乡下的夜晚,静谧详和。微微的风轻掠夏的衣裳,使人心怡。一切皆在这静谧里,安分地各自存在着。
湖北的空气全然没有这样的新鲜,天是濛濛的,人是浊浊的,心是虚虚的——不论怎么说,就没有现在这般惬意。
就是那热干面新鲜一点,还有三鲜豆腐皮。
所谓的‘’新鲜",是指在海岛平生没吃过的,而且带给味蕾感触深刻,属于十分‘’钟意"的那种。
是的,这两道武汉本地特色小吃,无论色、香、味,都让人念念不忘,心有纠缠。
如今都还记得坐了两天一夜的车船,于黄昏里抵达武汉武昌,受老乡热情款待的情景:
如雷灌耳的清蒸大尾武昌鱼,
色泽金黄的油焖皮条鳝鱼,
肥嫩香酥的红烧洪湖野鸭,
汤汁鲜美的排骨莲藕汤,
皮薄色亮的特色三鲜豆皮,
…
人声喧闹里,他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只有感叹的份——海岛的菜系,清淡的多,不似这般复杂。不过给他印象深刻的,还是这外脆内软的三鲜豆皮。
正在留连遐想间,母亲搬了凳子,坐靠过来。
‘’哥子…"
‘’嗯,阿母,"他慌忙鲤鱼打挺,正襟危坐,那‘’稻架"的四条长长平行窄板,在他的倏然一挺中,发出‘’吱咕"的一响。
‘’阿母,怎么啦?"
‘’你大姐二姐晚点过来看你——我跟她们说你回来了,她们高兴得很呢!"
‘’是吗?"他说:‘’该是我去看望她们才对!"
‘’还有三姑,你一年没回,她老念叨你:哥子胖一点没,书读得怎样啦?操着一副挂心的模样。"
‘’哦!"
‘’改天有空,去看她下。"
‘’唔",他说:‘’我知道了。"
极易掉泪的‘’演员"三姑,像极了悬挂在客厅旧木框里那未曾谋过面的奶奶。
…
‘’你真的瘦了好多,在学校沒吃饱么?"
‘’没有,吃得很饱啊!"
‘’寄的钱够不够花?阿母每个月都央你姐夫多打些,再多打些。"
‘’够多了!"
‘’现在是毕业了?"
‘’嗯,"
‘’回来歇歇吧,晚点再去找事做?"
‘’唔…"
‘’大哥那边你有没打电话?"
母亲嘴里的‘’大哥"是大姑的儿子,广州远航船务的高级医师,自少年上广州求学工作,定居广州,现已是‘’广州人"了。
自湖北回来的路上,他曾歇脚停留,在他家住了一宿。
‘’我去找过他了",他低声说:‘’他说,工作的事,急不来,所以叫我先回来。"
‘’——不过我想过几天上海口,也许会有事做。"
‘’不急,哥子,先歇一阵。"
她的头发在晚风中不时掠起,丝丝如雾,迷朦如梦。
忽然间一缕凌乱拂上心头。
‘’不,阿母,"他低下头,不敢看她:‘’我还是决定上海口一趟。在家久了,我会憋得慌!"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
‘’你不必担心我。那么远的湖北,三年都过来了!"
…
‘’你咋想都行,走的时候,跟阿母说下就可以了。"
她用浊眼凝视着这个最小的任性儿子,好像很无奈,也很内咎。她知道她儿子的执拗,已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空气好像是凝固了。
世界在一时的无语中屏住气息。田岸边高而挺拔的槟榔树的花一簇一簇,温雅有致,淡香四散,沁入因突如其来的凌乱,而使人无可措手的茫茫然的心底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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