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姿态稳定；云层稀少；航向正常；进入自动驾驶状态……
你落入我的眼中、笔下、纸上、电脑硬盘、WORD，灰蒙蒙白茫茫。我要审视你拷问你，对你说嗨，你这个无聊的男人。你看来是无路可走了，在中国，在安徽，在芜湖，入夏前夕的某个晚上。你真的是无路可走了。你站在棋友家的门口缓缓地转身。屋里没有人，灯是黑的。搬家。棋友很长时间没见了，你或许会很长时间地敲门。你还算明智，你敲了两下，看屋里没动静就走了。走得很慢，脑袋里塞满了浆糊，节能灯照着你的脸，你的脸色很不好看。你身边的灌木飘来的鱼腥味让你头痛不已。你的棋友或许已经搬家了，有一次棋下到中盘时，你听他说，或许会搬到父母那里住。他有一个安静的孩子，还有一个不安分的老婆。一双桃花眼里有很多内容呢。
你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坐着。沿着林荫打道走，你努力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到哪里呢？公园人还是多，特别是晚上还有练太极拳的人，你比任何时候都烦这些人。花架子，你在心底念叨着，握了握自己长满老茧的手，朝空气打了两拳。广场里有一群孩子在练溜冰，每天如此。就在前些日子，你带着孩子去了，虽然没交学费，但老师还是很宽容，让孩子跟着一起练。只要带着孩子，你就觉得特别难捱，太吵闹了。（我有同感，孩子如果缠我三十秒，我一天的写作就玩完了。）今天孩子走了，和他妈妈回外婆家了，不知道哪天才能见。妻子没有跟你吵，只说了一句“我们还是走比较好”，牵着孩子走了。这不是第一次了，你终日郁闷的心情让她受不了，错在你自己。你不这么认为吗？
你想着孩子可爱的身影，两只手往两边同时甩动．．．．．．但想不清楚他的面貌。你叹了一口气，很轻，但我看见了。你继续往前走。我要上学校，每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长大．．．．．．
妻子和你过日子，并没有享福，而且你还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你一直很惭愧，从你说话陪着小心可以看出。早先你生意红火的时候，虽然有过几次出轨的经历，但你都能说服自己，毕竟你养家，也只是玩玩而已，男人嘛。你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忠的地方。每个人的看法不同。可终于有一次动了真感情，女孩比你小十多岁，刚工作，对你这样成熟的男人有好感。一来二去，你有些把持不住，和女孩好上了。她是出纳还是会计什么来着？家顾不上了，同时生意也一落千丈，若不是春节前的遭遇，你现在和那个女孩还会来往。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走累了，你站在人行道上四面张望，一只手叉在腰上。这模样不怎么样，可现在天色暗，没人瞧得见。你看见保险公司高高的台阶，心想这地方不错。是不错。保险公司门口有一块很大的停车场呈梯形，整个大楼像是缩进去了，也就显得僻静，这是个好地方，很适合今晚你的心情。你坐在台阶的中部，摸出烟盒火机。火机没气了，很费劲地点着了。一股劣质气体的味道呛得你耸起了鼻子。总体来说，这地方无可挑剔。
春节前，生意不好，资金很紧张。七凑八凑，你从外地拉了一车水果，有桔子有西瓜还有菠萝，都是比较高档的品种，你经营的一直是利润比较厚的东西，这样可以避开竞争。车下了高速，在国道上大约走了二十公里，天黑了，车子发出嘶哑的叫声。司机说，老毛病又犯了。停车，下车检查。半个小时过去了。你在车上很焦急，但忍着，快过年了，有太多的事情要办。
好半天，听着司机在下面和人争执，你赶紧从驾驶室下来。发现两个瘦高的男人正和司机拉扯。走近时你知道遇上那种不讲理的人了。那两人把司机推到一边，冲着你说：老板吧？借你两箱子水果，不借也得借，不要让我们动粗。
你四下瞄了两眼，没发现那两人有其他同伙，心想胆子也太大了吧，我们俩人对付你俩，不见得会吃亏。你正了正身形，喝道：要动手大家都没好处，我们做生意也不想惹事，拿两个水果吃吃可以，整箱的不行！那个穿毛衣的小伙子年纪可能轻一点，冲上来“啪”就是一拳，打在你左边脸上。你感觉脑袋嗡地一声，身体失去控制躺倒在地上。
想用腿撑住身体，可没撑住。胳膊擦伤了。等你爬起来看见穿毛衣的小伙子用手叉住司机的脖子
，右手指这你说，不要让我出狠招，你不是我对手。旁边那个年纪大一点的阴笑着说，对付你们俩，不需要我出手，我兄弟对付四五个人没问题。你给震住了，脑袋像塞进了棉花，思维好像停止了。年纪大一点的那位爬上车厢扔了几箱水果下来，年纪小的那位这才松开司机的脖子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你和司机忙爬进驾驶室，车子一发动赶紧跑了。沉默好一会儿，司机说，现在车没问题了，刚才他娘的怎么就出毛病了，早不出晚不出。你浑身颤抖低声说：还好，幸亏是两个人，人多就把我们的货搬光了。
你这次经历没有和老婆讲，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样一来，你彻底断绝了继续再做的念头。本来半年前你就寻思改行，但左想右想总觉得其他行当自己没基础，这一行毕竟做了差不多十年了。
你的屁股下面寒气已经透了裤子，你好像坐在冰上。你蹲了起来，还是不愿离开。露水打湿了你的烟头，吸起来很费劲儿。
（特供饮料的味道很差，三明治味道还凑合）你大概没吃晚饭吧，可你不觉得饿。或许你在厨房看着厨具很苦恼，吃什么怎么吃都没有主张。本来你想出去买一点吃的，因为心神不宁忘记了。
这个夜晚，四面灯光闪烁，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孩随意控制着开关。在一开一关之间，高楼里透处的一道微光，小提琴或手风琴颤抖地吱呀着。巷子里的路灯没有开，近处的房子和树木融在一起，显得更黑了。
你想到你或许有一点爱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或许一点都不爱你，但她觉得你是个可靠的男人。她很实际，不想和你有怎样的结果，只是一起开心就可以了。你也很开心，在昏暗的咖啡厅，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她的背部有一个小红点，靠近左边肩胛骨上，一直在那里。
你先提出和她友好地分手，她没说什么，都是预料到的结局。从此再也见不到她平平的胸部，冰凉的小腹，还有和她贴在一起,被湿润包裹的感觉。慢慢交合后，衰老的伤感浮上心头。这大概不是她想要的，可没有抱怨。这是最好的结果。你曾想过可怕的局面，终究没有发生。
妻子揭你的底：你外面有人了，我知道，我不拦你也不和你吵，你自重就可以了。自从听到妻子这句话，你想了很多天，第一次觉得妻子不简单，需要重新认识。你反复揣摩妻子的话，有些不知所措。之后你终日黯然，大家都看得出来，女孩子也不意外。女孩子意味深长地说，一切顺其自然为好。你惊讶地看着她，觉得她和妻子简直是串通好了的，那么平静，这是怎样一个时代。你觉得陷得最深的是自己，被一些东西捆了很多年，松绑的时候竟然下意识地收缩身体，仿佛这样才有安全感。这就是你，你觉得既无聊又很无力，一如今夜。
保险公司，这似乎是一个隐喻。今夜你坐在冰凉略带潮湿的台阶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这个感觉几十年前，你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有过的感觉。你被扔到院子中央，站在满地腥气的稻草上。门对着你咣当关上了，门环叮叮作响。死去的母亲在厨房忙碌／对着你大声责骂／气得脸色发白／唱着一首老歌／冒着热气的竹凉床和上面仰望星空的你／诸如此类。
去武馆是春节后的事情，之前你已经在家里练了几天沙袋。沙袋是你自己做的，用米袋装上沙，挂在墙壁上。餐厅墙壁上有一个空调孔，本来是留给空调的，可一直没有装，现在可派上用场了。毕竟不是专业的用具，沙子硌伤了你的手。
你去武馆才发现自己是学员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胳膊和腿都不如小孩子们柔软。可你有一股狠劲儿，无论是捶沙袋还是举杠铃，你那里发出的声响总是最大，穿着漂亮道服的小孩子，练习时总是走神。那种刻板的训练不是你想要的，你和教练争论什么才是实用的招数，教练被你气得脸通红。你从网上查到，最厉害的就是最实用的，不要那么潇洒地下劈或者腾空，也不用那么灵巧地左右试探，实战其实是几秒钟的事情。
余下的日子你总在考虑如何击败对手，你眼前总晃动着对手的影子。那么如醉如痴地揣摩格斗的技巧，或许渴望强壮的想法，在小的时候就埋下了种子。那时候你很瘦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操场上练习摔跤的孩子们。
在面前的空地上，路面砖的线条非常清晰，好像被雨水沁湿的作业本。灰尘在黑夜里停止了动作，它们也要睡眠。你没有睡意。你既不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今晚确实只有你一个人）。你追思年轻时的梦想，有一阵子你想当个画家，但看过一次真正的画展后，你断绝了那个念头；你还曾想做一个专业棋手，可运气不佳，没有过最后一关；倒霉的是，第二年你超龄了，棋协的人很为你可惜。
再没有其他的梦想了，甚至你都没想过发财。说到发财，你真有一次机会，可惜运气也不好。那一次被朋友劝说去贩卖木材，可惜朋友被砸断了肋骨。直接损失倒不大，可没有了朋友出面，很多人际关系无法疏通，货源全靠朋友出面。你们勉强保了本，结束了前景不错的买卖。后来听人说，那是做木材最好的时光，被你赶上了。非常可惜。
虽不顺利，但也没什么惊险的事情发生。甚至今晚，妻子静悄悄走了，有些出人意料。如果不是烟头烫了手，你甚至觉察不出你现在的处境。你今晚是彻底孤单了。一辆嚣张的赛车转移了你的视线，你看着它从眼前划过，冲入毁灭的深渊。
有一刻你仿佛进入沉沉的梦里，直到．．．．．．你感觉腰酸得要命，像被裹进一个狭小的棕叶里，身体被捆扎得结结实实。夜深了，整个城市往下沉，和雾茫茫的夜空猛然拉开距离。
（轻微地颠簸）厮打、搏杀，先直拳，再扫腿，再扫，你和他扭在一起，倒地，用腿缠住他。你的假想敌发出哀鸣，你仍旧死死压着他，用肘部猛击他的脸，直到他没有反抗的动作。你喘着气站了起来，好像对手就在台阶下躺着。你看着右手的拳头，它象一个积蓄能量的炸弹。右手小指有一点伤，最近不小心击打到墙壁上造成的，可能有轻微的骨裂，能感觉那一节骨头软软的。你的对手退去了，一直退到黑暗的路灯下。无数个深夜，你隔窗看着小区的路灯，在多雨的日子里，路灯很有看头：细雨中，灯的光晕非常清晰，被雨水扫过，和周围的花草树木脱离，仿佛来自虚空的一团火。
你陷入恍惚之中。
体内的生物钟唤醒你，终究是要回去，不需要理由。纷乱的思绪缓缓退去，归去的路模糊不堪。你捧着脸抽泣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你的眼前晃动着很多张脸，齐齐惊讶地看着你，似乎对你这句拙劣的台词疑惑不解。
在众多的脸孔中，你找到了母亲，你哽咽着说：我要祭拜你，这就去。
从越来越高的地方往下看，你回家的轨迹百转千回。你象一个踩点的小偷，手插在兜里，头一会儿抬起，一会儿低下，停停走走，曲直蜿蜒，很近的一段路，你却走了很久。终于，你来到家门口，敲了敲门。紧接着，你苦笑了一下，摸索着口袋，从上到下，从下到上。透过云层往下看，城市聚成一团，恰似夏日布满萤火虫的草地。那里有一些熟睡的人，还有梦呓的人。我看不见你的现在，还有你的未来。
保持速度，保持航向；拉升，拉升至七千米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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