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烟火

作者: 空镜头 | 来源:发表于2017-08-15 18:26 被阅读178次

    他俯下身,亲吻那些黏稠而新鲜的血液。

    夜的寒冷和血液的温热紧紧包裹着她,极端的交错。

    1

    在囡囡的记忆里,是有一位少年的。眉眼温柔,举止温和,为她用画笔画下整个天堂。白色的画布上她笑靥如花,青色襦裙闪动着细碎的光芒。

    少年叫徐云昭,她记得他在作画的时候,神情极为专注,鼻尖甚至有细小的汗珠。她静静地盯着他画画,年少的心思凝固在两人之间的静默空气里。她唤他“云哥哥”,暧昧而不明的称呼,停止在那一步,一如他们的关系在更进一步时驻足。

    他是蜷缩在她梦里的,小小的少年。

    仓央嘉措说:“但曾相见变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多年后的每次梦魇,他都是猝不及防地就出现在她面前,悲伤地望着她,瞬间就如烟云般形体消散,而她从梦中惊醒,他依然不在。

    记忆是深不可测的黑匣子,装满了一生的爱和离别,绝望和光。

    民国初年,正是民族工业兴旺的时候,云昭跟着父亲离开苏州去北平办厂子,她记得他的理想,他说要“实业救国”,他谈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有异样的神采。而才16岁的她,却预见到那只是少年宏大的一场幻梦。她记起曾经父亲也是为了救国,从此一去不归。但她却不忍心点破,她听着他兴奋的诉说,不小心有眼泪滑下来。

    少年轻轻擦掉她的泪水,抱住她,说:“等我回来。”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生平最有力的拥抱,少年身体散发的青草气味让她心安。

    只是他不知道,那一个拥抱,就换走了她一辈子的等待。

    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

    2

    1937年的7月7日,是云昭走后囡囡过的第七个生日,这一天爆发了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第二天,她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想起当初少年的救国理想,她还是猜对了,她早就以一个聪慧女子的心性窥见人民的麻木恣睢,窥见国家的岌岌可危,他的豪情,终是要在现实面前冷却。她想要大哭,却流不出眼泪。一个民族的兴亡不是在谁一个人的手中就能颠覆的,她在小小的苏州城,只能在心底暗自为他祈祷。

    战火很快迅速蔓延,燃到了她生活23年的江南小城,商铺倒闭,老少出逃。所有人都在迅速压下来的巨石中寻找一丝缝隙,以求生存。母亲是水乡的温婉女子,美丽而坚强,在所有人都仓皇出逃的年代选择了留下来,在家里安然地做饭洗衣,维持着生活的最后一份宁静。

    然而家中的粮食确是一天天减少,母亲会在凌晨出去,在各家找到一个遗落的玉米棒子,或者放久的玉米馒头。 终于,年幼的弟弟在饭桌上哭闹起来,把碗里早已变硬的馒头扔到了地上。

    她默默地捡起地上像卵石一样硬的馒头放到自己碗中,起身到厨房端出最后一把米熬成的稀粥放在弟弟面前“骏儿乖,这里有好吃的。”弟弟对于这碗粥受宠若惊,盯着母亲的脸不敢动箸。

    母亲叹了口气,“囡囡,娘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

    她凑到母亲怀里,勉强笑着说“娘,我们不应该也不能后悔,我们都是骄傲的中国人,即使所有人都放弃了,我们也要坚守着,那是我们宝贵的尊严。”

    小小的弟弟在这样的气氛中也不哭了,从凳子上跳下来拉着妈妈的手,“骏儿以后再也不哭了,我要当救国救民的大英雄,让娘和姐姐过好日子。”

    母亲多日来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炮火纷飞的战争年代,无依无靠的挨持,儿女是舒缓心头的唯一安慰。她在母亲和弟弟的气息中慢慢平静,只是想到弟弟刚才口中充满童稚的“救国”二字,她的心突然一紧,那个曾说要救国的少年,如今,他还好吗?

    3

    日军终于撞破了她家宁静的木门,那天母亲挽着松松的云髻,正在院边的井旁汲水。她在屋后用棍子教弟弟练习大字。听到院内惊天动地的响声,她死命把弟弟按在了屋内。

    那个小脑袋、留着胡子的军官看到母亲,双眼因为欲望而变得浑浊不堪,他狞笑着走向母亲,做着猥亵的动作。母亲艰难地挣扎着,周围的士兵纷纷满足地笑了起来。

    弟弟终是冲了出去:“混蛋日本鬼子!”那名军官看到自己的好事被破坏了兴致,愤怒地拔出刺刀。伴随着弟弟的一声尖叫,她在窗隙见看到弟弟被挑到空中又被重重地摔到地上,痛苦地蠕动着。惊悚的一幕冷漠地上演在她面前,头脑中是排山倒海的轰鸣声,她连站都站不起来。

    母亲冲向自己的儿子:“骏儿、骏儿”她一把夺过军官手中的刺刀反刺过去,还没刺中那军官,一枚子弹就射向母亲的后背。屋内的她不停地战栗着,看着母亲像一座山一样倒下。

    “囡囡你要活下去……”母亲倒下时,凄厉的声音划破了满是火烧云的天空,那些日军听不懂,以为是母亲的诅咒,于是扫兴地骂着离去,并未走进屋子的任何一处,留下了母亲和弟弟的两具尸体。

    杂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冲出房间,扑向母亲和弟弟。

    血,铺天盖地的血。

    “娘、娘你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啊……”她哭叫着,然而母亲的瞳孔直直地朝向天空,似乎对命运还有不尽的质问。她的喉咙突然失声,身体像是被一台巨大的机器瞬间抽空。

    “姐姐……”弟弟微弱的呻吟声传过来,她忙爬过来,把弟弟拥在怀里,“骏儿,姐姐在这,姐姐还有你,还有你对不对?”

    “姐姐,我饿。”弟弟一说话,嘴里便冒出一股鲜血。她突然想到家里已经断粮两天,全家人粒米未进。她想到了今后更多未知的鲜血和杀戮。于是她突然冷静下来,她把弟弟放平,摸着他的头说:“骏儿乖,马上就不疼了。妈妈就要带着你去一个美好的世界,没有饥饿,也没有死亡,有无数快乐的人和你们在一起,还有会唱歌的小天使……”

    她流着泪,像是梦呓似地说完这些话。继而她俯下身来,吻向弟弟苍白的小嘴唇。

    她那么轻柔地吻着弟弟,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咬断了弟弟的舌尖。嘴里满是鲜血的腥味。胃里剧烈地翻腾着,她趴在弟弟的胸前,一种前所未有的饥饿感唐突袭来。

    天边的残阳快要渗出血来,带有某种暗喻的色彩浸透了天际。那是她记忆中最为灿烂的夕照,像是用生命换来的惊心动魄的美。

    4

    沧城荒月,离乱的不只是一个孤弱的背影……

    囡囡开始了漫无目的的逃亡,或者说,是一场没有终途的放逐。

    她未带走一件旧物,离开了妈妈和弟弟,离开了苏州城,她放不下的,还是当初的少年。

    在她的途中,那股饥饿感始终紧紧纠缠着她,她试着吃东西来驱逐这种感觉,吃下的却马上被更剧烈地吐出来。她绝望地知道自己得了病,在那个如血的黄昏,她无能为力地看着母亲和弟弟死去,这病就悄然落在她身上再无法治愈了,只有在这样的饥饿中,她才能反反复复地想起母亲倒地时的样子,弟弟的那一句“我饿”,和她咬断弟弟舌尖时血液直冲上来的巨大痛感。

    “就这样让我慢慢死去吧”她想。她开始怕冷,即使是在烈日高照的酷暑,一入夜,冰凉的刺痛就切入她的骨髓,在这样的寒冷中她开始嗜血,用任何锋利的东西,譬如日军遗落的军刀、譬如随地的碎瓷片,割破自己的皮肤,任血液汩汩地冒出来。她在无尽的疼痛中开始忘记寒冷,忘记饥饿。漫长的黑夜中,在这个素色的无间界里,鲜血有着痕的色彩,成了唯一能够带来温暖的慰藉。

    这些,都是她无法治愈的病。

    直到遇见平森。

    如果黑暗到了尽头,双眼完全盲了,那么剩下的目的,便只在黑暗之中,不用再憧憬光线涌入,只需要抱紧黑暗,与绝望相依为命,依然能活着,面无表情地活着,心如空穴地活着。

    在她第无数次地划破伤痕累累的胳膊时,平森站到了她面前,没有说话,俯下身亲吻她的伤口。那些在皮肤上蜿蜒横流的血液接触到他柔软的嘴唇,巨大的刺痛中她望见他的眼睛一片猩红。嗜血的人,看见他人的唇触及血液,喉间冲撞而出的浊物,说明她还未被麻木空透。

    他喃喃地说:“把你的过往给我,我要带你走。”

    她抬起头望着他的日军军服冷冷地问:“你是伪军么?”

    他笑了:“不,我是大日本帝国的子民,我叫岩崎平森。”

    他的唇上染了鲜血,在黑夜里显出凛冽的凄艳,她忽然感觉不到疼了,“那些伤口结痂了吗?”她想,“是的,结痂了,血凝固了。“

    她终是跟着平森离开,对这个国家她早已丧失了信任,“救国”,两个豪情万丈的字,残忍地夺走了她身边的一切,这个国家无法保住她的幸福,无法让她爱的人生存,爱国还有何用?只是她心心念念的,还是说要救国的少年,曾经的青草气味突兀地涌出来,辛辣得令人忍不住流泪。

    不再是“等我回来”,如今有另一个人猝然出现,他说“我要带你走。”

    很小的时候看过一句话,当一个人开始渴望休息与疗伤时,他已经老了。

    亲爱的少年,疼痛的等待已让我苍老,并且疲倦不堪。

    5

    她决定与过去做一次毅然的诀别。

    平森的房子是典型的日式府宅,他知道她是江南女子,于是将房间布置得格外纤巧,古朴的红木家具,墙上是大幅的水墨画,和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角落都能看到的瓶插雏菊。

    她终于停留。

    那是一场漫长的遗忘,她可以忘记死亡,忘记仇恨,忘记逃亡中的饥饿和寒冷。忘不掉的,还是她的云哥哥,只是那一句等我回来,就牵绊住她一生。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平森为她端来冒着热气的白粥,他说:“这会让你的胃慢慢好起来。”她强忍着巨大的不适默然喝完,脑海中是曾经背过的“苟全性命于乱世”,那时,她还不懂什么叫“苟全性命”。

    所欲莫过于生,便为苟全。妈妈,我是活下来了,可是我却和我们的仇人生活在一起,您一定是知道的吧,妈妈,这是您的安排吗?

    平森细心地用毛巾擦掉了她嘴角残留的白粥痕迹,她呆滞地望着眼前的日本男人,又一次问道:“你不是中国人么?”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我在日本的时候上过特级军官学校,所以会说汉语。”

    隐藏掉的,是他高级特工的身份,和那些巨大的阴谋。

    面前女子眼底的伤痕,开始让他犹豫不决,并且隐隐约约地有了挫败感,这不禁让他有些暴怒,于是他起身离开。

    空气中是江南梨花凄艳的冷香。

    6

    念往昔,悲辛不尽。

    囡囡开始信佛,她在空旷的房间里抄写着那些意味深长的经文,檀香燃尽,她潸然泪下。

    平森说:“或许你可以读读《圣经》。”他虽是日本人,却已阅遍各国书籍,“《圣经》上说,爱是凡事相信……”

    “爱是凡事相信,凡事忍耐,凡事盼望,爱是永不止息”她几乎是没有犹豫就接了下去,不敢翻开《圣经》,只是怕触到回忆。

    曾经,云昭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为她朗读《圣经》,他柔软的声音极为庄重,他用一种悲伤的神色读道:“爱是永不止息。”

    或许他早已料到她所要受的苦,所以说“等我回来。”所以说“爱是永不止息。”

    她决定不再依靠怀念呼吸,她不能再坐等思念枯竭。

    7

    当她把匕首插到平森的胸膛上时,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他从沉睡中惊醒,巨大的疼痛剥夺了思维的能力,他看到她跪在床前满脸是泪,身体不住地战栗着,便极为惨淡地笑了。

    他终究留不住她。他们都是对方的灾难。

    平森的眼里没有惊诧和恐惧,却是困兽一般的伤感,他艰难地抬起手来擦她的眼泪。只在空中顿了几秒,便垂了下去。

    她顺着匕首伏在他的胸口上,锋利的刀刃划破了她的脸颊,她慢慢微笑着把脸贴在平森的伤口上,血液交汇在一起,沿着床腿蔓延下去。

    强烈的光线从窗子里涌进来,刺得她睁不开眼睛,曾经的饥饿感和疲倦重新袭来,她趴在他的胸口拉动冗长的呼吸。妈妈和弟弟在光影中向她伸出手,唤她的名字,可是她无法动,一开口嘴里便涌进空洞的风,她看着妈妈和弟弟又转身走远了,平森却出现,悲伤地望着她,就像以前她无数次的梦里云昭望着她一样。可是他的眉角那样锋利,即使微皱,也带着残忍的神色。他就那样望着她,不说一句话,直到梦的最后他对她说再见,消散在了一片强光中。

    她睁开眼睛,到处的鲜血在阳光中已经逐渐凝固,她费力地回想起,这是她唯一一次的梦里,没有出现云昭,回忆汹涌而至,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8

    日式府宅、烧残的檀香是充斥前世的气息,她,又以血的方式延续今生的苦行……

    囡囡再次离开。

    日军的侵略节节败退,大街上重新显现出生气来,小店里跑堂的再次站到街边一脸谦恭地招徕客人,卖冰糖葫芦的老人沧桑的声音久久地响在悠长的巷子里。战后的小城恢复了往日的忙碌和平静。她第一次发现时间是如此残忍,一切都恍若十年前的昨天,可是她,却像过了漫长的几辈子,生离死别都经历了,回过头却是雾一般的茫然。

    她无法抛弃回忆,却发现回忆早成了一座荒芜的空城。

    她重新走进苏州的家门,母亲和弟弟的惨死,现在想起来却是隔世一般,她看见地上干干静静的,没有想象中黯淡的血痕,她木然地站在井边,像是做着一场庞大的梦,耗尽了精力,最后只剩下深深的沉睡。

    “云哥哥,看这画多好看啊!” 一声清脆的呼唤令她一惊,她方才注意到屋檐下就站着他,一直注视着她走进来。

    是什么打破了时间的容器?十年的想念和期盼第一次暴露在他和她之间。

    他已成为器宇轩昂的军人,眉间多了岁月磨蚀的痕迹,变得愈发坚忍。他身边的女孩子同样穿着军装,齐耳的短发烂漫而天真。

    只是女孩子手中的那幅画,是当初,他为她画的那幅肖像。画上的她安静地微笑着,在泛黄的画纸上突兀地被拿给他看。

    他说过要等他回来,可是他早已成了别人的云哥哥。就像她脸上的伤疤一样,有些过往,注定是抹不掉了,有些憧憬,也注定是等不到了。

    “姑娘。”云昭突然唤她,“你认识这画上的人吗?”他的脸上同样是是旧梦一般的神情。身边的女孩子也好奇地盯着她。

    “她已故去了。”喉咙突然被哽住,她狼狈地吐出这句话后转身离开,未看到他的表情。

    9

    一城烟火,满城离殇。

    十年的辗转隐忍,十年的殷切期待,相见,却来得如此毫无防备,这般平静,这般不识……

    亲爱的少年,我要你幸福。

    她走出了院门,听到那女孩子的声音“这人真奇怪啊。”她想,他一定不认得她了,那道疤已经在她脸上打下了往事的烙印,她无法回头。

    “桥樱。”云昭的喊声从身后传来。她顿住,泪如离珠。

    苏桥樱是父亲取的名字,可是父亲死了,娘便只愿唤她的小名,只有他一直叫她桥樱。她记得他曾经说:“桥樱,若以后我离开了,我终不能忘了你的。”

    他是记挂着她的,就像她挂念着他一样。可是战火带给他们各自的伤口,俨然把他们隔成了两世,留下的也许只是来生的祈求。她已累了,他亦需要一个人来平复创伤。

    而这个人不是她。

    她早已预料到沉落的结局,却终逃不过命运的戏侮。

    我终于等到你了,可是我却不能扑进你怀里流泪。

    作者信息:北京师范大学    张美萱

    她继续向前走着,没有再回头。远处地平线以外的地方,隐约是错落的炮火,和四起的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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