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门子
喻祥
溜门子,这个词在词典解释为:乘人不备进入别人家里行窃的贼。我所要讲的“溜门子”显然不是这回事。我所知道的“溜门子”是我家乡的方言,就是“到别人家里去聊天”的意思,词典上对应的词语是“串门子”。为了尊重家乡方言,下面我还是用“溜门子”。
苏北农村三四十年前的民居差不多都是面向西南,一顺檐下来的几户人家,这就是邻居了。根据地势,不远处又会有几户人家。这样一簇一簇的,就形成了一个村庄。
我家村庄在玉皇山脚下,因为靠近山边,地势高低错落,百余户人家就散落成几十个大大小小单元,最高处与最低处落差大概在十多米。村子里有三条沟,一条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人民公社组织全公社人开挖的,名字很是气派,叫“龙沟”,听说是连接哪些水库,是当时“旱改水”——旱田改成水田的产物。因为水稻高产,而我们家乡因为地势原因,多是旱田,所以在那个“人定胜天”的年代,一条数十公里的沟渠在人山人海、红旗漫天、人声鼎沸、炮声浓浓中,近一年的时间就出现在大地上,其中有一段就穿过我们村子,印象中有五米深,不知什么原因,前几年我回家时,就发现那条我们曾在里面洗过澡、饮过牛的龙沟,已经被四十年的风霜雨雪自然填平,联通村子的漂亮桥面的那些巨型条石,和当时那个时代一样,听说早已变成某些人家的新造楼房的奠基石了,那些曾被改成水田的旱田,早就恢复了原貌。另两条沟是自然形成的,每年夏天下大雨,我们村子的那一段玉皇山的北坡,形成数十条大大小小的瀑布,到了村口,水便集中顺着两条沟飞流下来,在村子出口处,又汇成一条,直奔村子下面十多里外的淮河。这两条沟至今还在,只是因为这些年青壮年多在外地打工,许多户人家甚至举家移民,两条沟年久失修,在水流的冲刷下,很是破落,沟边残缺不全,有些地方甚至改道,但是整个走向没有改变。由于气候适宜,雨水充沛,土壤肥沃,村子里树木枝繁叶茂,绿化面积超过村子面积的百分之八十。如果有一张航拍照片的话,即使在数十年前的农耕时代,我们村子几十个大大小小单元的百余户人家,随形就势,新旧草房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绿树丛中,高高低低,绝对是一幅立体的人间美景,好看!
我家住在村子的东头,距离玉皇山最近,一块不大的平地上,一溜檐六户人家,我家在中间。那个年代,给我感觉,就是一个字“忙”!尤其是在包产到户以后,一年四季,除了冬天的一段时间外,其余的作息时间几乎都是一样,每天凌晨,天还很黑,母亲就已起床,喂牛,烧饭;接着是父亲把半截身子靠在床头,抽烟,咳嗽,起床;母亲把我们兄弟几人能干活的喊醒,吃饭;母亲把家里十几只鸡子从鸡罩里放出来,抓几把粮食撒在院子里,鸡子们就着从门缝里挤出的灯光,摸着黑吃着;刷锅、喂猪的事情由我的曾祖父来做,父母匆匆的“下湖”——到农田里干活。我在家里是长子,最先体会到这种生活。那个时候,初春、深秋的天气非常寒冷,夏天的早晨有非常的困,跟着父母到了田里,干了很长一段时间,天才蒙蒙亮。那个时候人的眼睛真好,没有近视的,要是现在,那个时间恐怕连路都是很难走的了,更别说干活了。你还别说,有月亮的凌晨不用说,就是没有月亮,凌晨的星光也足以让勤劳的农民完成自己的工作,你不信不要紧,反正我有生活。吃早饭的时间大概是在七点多钟。早饭后继续“下湖”,如果路远,早上就直接把饭带到地头,或者由家里的孩子把饭送到地头。十一点多钟,母亲回家烧饭,十二点多钟,父亲回家吃饭,家有学生的,开饭时间适当提前。晚饭的时间通常在九点多钟,即使在盛夏时节,天也早就黑了。
除了冬天的一段农闲时节,还有就是雨雪天气,“溜门子”的时间多放在农活不紧的吃饭时间了。我能随父母下湖干活的时候,我的曾祖父还健在,八十多岁了,身体状况很好,家里的早饭多是他做的。父母从田里回来,草草洗漱,便端起饭碗吃饭,而母亲常常要为了处理一些事情,到邻居家协商,为了不耽误时间,便把饭碗一同带上,和邻居们边吃边谈,有时候自己带的饭吃完了,事情还没谈完,便在邻居家锅里盛上一碗饭继续。那个时候,家家饭桌上的东西都差不多,玉米面,山芋干,老咸菜,豆瓣酱。夏季晴天的早晨、中午、晚上这一天三顿饭是最有意思的,每家都把饭桌搬到门口,一溜排六家,开始还都各自在自家桌上吃着,吃着吃着,很多时候都集中我家门口了,大人们边吃边聊,家长里短,国家大事,国际争端,奇闻异事,岳飞传、杨家将也常被搬到饭桌上,宛如一个大家庭。大人们来了,孩子们当然也要凑热闹,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壮观情况,一个母亲端着饭碗,身后跟着四五个端着饭碗的孩子,从家里出来,又回到家里。碗被摔碎了的,饭被撒掉的,都是常见之事。
村民们在“溜门子”中处理了日常生活中一些琐事,甚至化解了一些矛盾。我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妈妈把舅舅家的七岁二表姐带到我们家,帮着照看我的弟弟,被我们同村的几个同龄的孩子拦住。并围起来动手打她。我打不过他们,大人们也都下湖干活了,情急之下,我抄起一块石头,把一个小男孩的头给砸了一个洞,头上的血很盛,当时就满脸都是。小伙伴们都惊呆了,连忙用褂子捂住头,扶着他回家。我也吓傻了,连路都不会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头破小男孩的爷爷来了,他老人家那么大的吼声我至今还依稀记得。我的父母也来了,村邻们也来了许多。我被父母带回了家,记不得有没有被打,但是肯定是被罚跪了。晚饭的时候,我听父母在商量着什么,父亲不同意,母亲还是端着饭碗出去了。母亲回来的时候,一路说笑,后面跟着的是头破男孩的父母,他们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说都是孩子的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第二天下午,我看到那个男孩头上裹着白纱布,鬓角还有血痕,告诉小伙伴他的头是他爷爷先用面粉按住止血,大概用了一碗,够做一锅油饼的。晚饭时候,母亲又端着饭碗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那个男孩的母亲提着一袋小果子(一种面粉、油、糖做的茶食,三四厘米长,很好吃),还说了一些安慰我的话。
四十年过去了,这个男孩也许不记得他头上的这个伤疤了,但是作为一名教师的我,每每在回忆往事的时候,这件事情总是在触动着我,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其实很多时候就是这么简单,在这个“砸破头”风波中,“溜门子”替代了法庭,两个家庭坦诚相待,就事论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事情是严重的,但就是有了“溜门子”的传统平台,两个家庭及时沟通,勇于面对,共同解决,不仅没有因为此时加深矛盾,反而两家关系更为密切。四十年里,我都尊称那个男孩的父母为“老爷(叔叔)”、“姨娘”;每年我回家,见到他们,我都亲热地上前握手,问候他们,他们也想见到自己的孩子一样,很是亲热。
如今,“溜门子”的风俗在我老家的村子里也再难看到了,我很想看到那种淳朴的民风和温暖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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