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欣赏】
就是那一只蟋蟀
诗|流沙河
台湾Y先生说:“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四川乡下听到的那一只。”
就是那一只蟋蟀
一跳跳过了海峡从台北上空悄悄降落,落在你的院子里,夜夜唱歌。
就是那一只蟋蟀
在《豳风七月》里唱过,在《唐风蟋蟀》里唱过
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在姜夔的词里唱过
劳人听过,思妇听过
就是那一只蟋蟀
在深山的驿道边唱过,在长城的烽台上唱过,在战场的野草间唱过
孤客听过,伤兵听过
就是那一只蟋蟀
在你的记忆里唱歌,在我的记忆里唱歌
唱童年的惊喜,唱中年的寂寞
想起雕竹做笼,想起呼灯篱落
想起月饼,想起桂花,想起满腹珍珠的石榴果
想起故园飞黄叶,想起野塘剩残荷,想起雁南飞
想起田间一堆堆的草垛,想起妈妈唤我们回去加衣裳
想起岁月偷偷流去许多许多
就是那一只蟋蟀
在海峡那边唱歌,在海峡这边唱歌
在台北的一条巷子里唱歌,在四川的一个乡村里唱歌
在每个中国人脚迹所到之处,处处唱歌
比最单调的乐曲更单调,比最谐和的音响更谐和
凝成水,是露珠
燃成光,是萤火
变成鸟,是鹧鸪,啼叫在乡愁者的心窝
就是那一只蟋蟀
在你的窗外唱歌
你在倾听,你在想念
我在倾听,我在吟哦
你该猜到我在吟些什么,我会猜到你在想些什么
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心态
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耳朵
我读我赏
流沙河(1931年11月11日~2019年11月23日),中国现代诗人、作家、学者、书法家。1931年出生于四川,本名余勋坦。主要作品有《流沙河诗集》《故园别》《游踪》《台湾诗人十二家》《锯齿啮痕录》《庄子现代版》《Y先生语录》等。诗作《就是那一只蟋蟀》《理想》被中学语文课本收录。
1949年秋,流沙河入四川农化系,立志从文。1950年到《川西农民报》任副刊编辑。1952年调四川省文联,先任创作员,后任四川《群众编辑》、《星星》诗刊编辑。1957年因《草木篇》被毛泽东点名划为右派,留成都做多种劳役,劳余攻读古籍,1966年押回老家,锯木六年,钉箱六年,监管劳役前后共十二年。1979年调回四川省文联,任《星星》诗刊编辑。1985年起专职写作。 2019年11月23日15时45分,流沙河在成都因病去世,享年88岁。
第一次听到这首《就是那一只蟋蟀》,就被那充满画面感的文字所吸引。
好的诗人都擅长用文字来绘画,王维的诗被苏轼称赞“诗中有画”。“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这些句子不仅是诗,更是一幅幅或幽静或明丽的画,每一句诗都是画,又比画让人产生更加丰富的想象。
这首《就是那一只蟋蟀》就是由一幅幅画面组成的一首诗。
蟋蟀,是生在在乡野草间的一种昆虫。在秋天收割过的田野里,常常会见到这种灰黑的小昆虫。蟋蟀最擅长跳。在诗人流沙河的笔下,蟋蟀一跳跳过了海峡,落在台北一所院子里。
台北的Y先生想知道:这只蟋蟀来自哪里?画面徐徐展开。
这是一只沾染着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的蟋蟀,在无数诗词歌赋里出现过——《诗经》《古诗十九首》《木兰辞》、姜夔的诗。几千年前的劳人、思妇听过这只蟋蟀唱歌,歌声里有他们思念的亲人。
在世界的另一端,劳人思妇思念的人——孤客、伤兵,也在世界某个角落——深山的驿道边、长城的烽台上、旅馆的天井中、战场的野草间,听蟋蟀唱歌。远隔天涯,思念如水,他们都听过同一只蟋蟀唱歌。
被海峡隔开的两人——诗人和Y先生,也在听这一只蟋蟀唱歌。蟋蟀的歌声唤起彼此久远的回忆:童年时的斗蟋蟀,中秋的月饼、桂花、石榴,深秋的黄叶、残荷、南飞雁,收割后的田野,妈妈的呼唤 ……从童年到中年,蟋蟀的歌声里有难忘的故园和不尽的岁月悠悠。
这只横跨海峡的蟋蟀,在四川乡下、在台北的院子、在所有中国人所到之处处处唱歌,唤起诗人和Y先生共同的乡愁。这最单调也最谐和的歌声,打通了海峡两岸亲人朋友的心灵,他们彼此心意相通,因为他们有同样的思想,同样的耳朵。
每次读完这首诗,我都要在脑海中反复回放一幅幅画面,回味不尽诗歌的缠绵味道。
读这首四百多字的长诗,就像翻开岁月的画卷,从久远的《诗经》年代到现代,从快乐的童年到寂寞的中年,从遥远的四川乡下到台北都市,时空跨度如此大,诗人的思绪如放飞的风筝,随着蟋蟀的叫声穿越古今、任意东西。
在这一幅幅似曾相识带着岁月沧桑的画卷里,我们感受到的是淡淡的乡愁。
蟋蟀,在中国传统里代表着家园,代表着乡村中国。古代诗词中很多用蟋蟀抒发思乡念亲的作品。古今皆同,海峡那边的Y先生听到蟋蟀的叫声,也勾起他对童年的追忆、故园的思念。
这位Y先生是谁?他就是台湾诗人余光中。
余光中有一首流传很广的《乡愁》,很多人都能随口背出几句。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余光中《乡愁》
余光中最初被我们认识,就是源于流沙河的推介。
1982年,流沙河在诗刊《星星》上开了个专栏,最早介绍台湾现代诗。后来,他把这一系列集结出版《台湾诗人十二家》,引起了轰动。
正因为流沙河的欣赏和推介,余光中在大陆有了广泛的知名度,这一首《就是那一只蟋蟀》也是缘于两人的一次诗歌互答。
1982年夏,余光中致信流沙河,说起四川的蟋蟀和故园之思:”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在四川乡下听到的那只。“四年后,余光中《蟋蟀吟》中有两行:“就是童年逃逸的那一只吗?一去四十年,又回头来叫我?”流沙河感慨之余,写了《就是那一只蟋蟀》作答。
这首诗从Y先生的角度去写,从一个朋友的角度去感受,这种感受是诗人自己的,也是他们共同的,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乡愁,共同的诗情,因为他们都是中国人。
共同的家国情思可以跨越时空,从古至今,从四川到台北到海外,只要听到蟋蟀的叫声,就会唤起共同的情思。
就是那一只蟋蟀,让我们一起听蟋蟀的歌声!
诵读,让生活更美好!
附:《蟋蟀吟》
余光中
中秋前一个礼拜我家厨房里
怯生生孤伶伶添了个新客
怎么误闯进来的,几时再迁出
谁也不晓得,只听到
时起时歇从冰箱的角落
户内疑户外惊喜的牧歌
一丝丝细细瘦瘦的笛韵
清脆又亲切,颤悠悠那一串音节
牵动孩时薄纱的记忆
一缕缕的秋思抽丝抽丝
再抽也不断,恍惚触须的纤纤
轻轻拨弄露湿的草原
入夜之后,厨房被盅于月光
瓦罐铜壶背光的侧影
高高矮矮那一排瓶子
全听出了神,伸长了颈子
就是童年逃逸的那只吗?
一去四十年又回头来叫我?
入夜,人定火熄的灶头
另一种忙碌似泰国的边境
暗里的走私帮流窜着蟑螂
却无妨短笛轻弄那小小的隐士
在梦和月色交界的窗口
把银晶晶的寂静奏得多好听
2023-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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