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诗第一天出场子的时候,穿了双金线绿底绣鲤鱼图样的绣花鞋。
新近的权贵喜欢花样,有人便在原本楼子外另搭了个高台,请了蜜诗去舞蹈。当日风大,蜜诗一身轻纱衣裳飘飘摇摇,她踩在铺了红绸的台子上跳着一种迎向天空的舞蹈。偌大舞台,绸子又光滑,接场子的苏采璧看的心头一紧,生怕她会跌了手脚。
——红绸还是过分光滑了,即便是京中最善舞的女儿,还是失了手——蜜诗错了舞步,向着苏采璧的方向倒了过来,采璧悚然一惊,手比心快,月白水袖扬过去,蜜诗借力一扯便缓跌进她怀里,接着,她倚着她冲台下飞了个妩媚眼波,告了幕。
采璧本是垂眸看她鸦青长发的,不想怀中人微微仰头,她便冷不丁对上了蜜诗裹着些戏弄的目光。采璧撇开了眼神,余光却留意到蜜诗涂了口红的唇爱娇地一翘。她无端地有些心慌。
蜜诗并不与采璧同台,东街西街,踏水之隔。传言蜜诗是外族人,原本家境是很好的,早年也见过世面,会一种美而古怪的名唤“芭蕾”的舞蹈,于今辗转流落到京北,凭着足尖舞蹈跻身京师四美,更被豪绅军阀奉为“花魁”。采璧听后,并不羡慕,只为她难过,同是舞女,没人比她更懂这种苦楚,花魁其实也不过是更高品级的玩物,她记得那日怀中蜜诗滚烫的身子和她精心描画的妆,如非情非得已,谁又愿意做这个?
采璧识字,会写诗,会画画,还会看地图,这在舞女中是不常见的,何况她还会水袖舞,丈长生绢,行云流水,颇负盛名。蜜诗偎在榻上,手中的烟枪磕着桌沿,小厮一面麻利地搓着烟泡儿,一面给她讲着苏采壁的事,雾蒙蒙的大烟馆里,蜜诗像猫一样眯着眼睛,罕见地心疼起了一个女人。
之前从未有过交集,采璧没想到蜜诗竟然会因着那一次救场便对自己百般亲近,她是个清水样寡淡的性子,并不曾想过对方或有图谋。不过三月,她甚至将房门钥匙都给了蜜诗一份。
蜜诗是见过世面的,知道乱世同行,这份信任不容易,她承了她的好,便更加精心地维护这份情。可她蜜诗也不过是舞女,有个名头其实并无大用,哪日她赌气不跳了,那些名头依然有大把人撑着。采璧给她一把房门钥匙,而她所能做的,无非也就是记下采璧爱吃的点心,绕过半座城去那家小铺子里替她买了来。
舞女与舞女的感情,连精心维护也是如此寒酸。
幸而采璧从来不是个贪婪的人,不算清高,但也不贪财,有包豆角酥便足以讨她欢心。她爱听戏,不拘哪一种,都欢欢欣欣地听,她识字,爱看异闻。蜜诗后来才明白苏采璧原来是个很爱学很上进的人。采璧后来也才晓得蜜诗原来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
一拍即合。
蜜诗有的是故事,便是信口胡扯也必定是有据可考,一时之间也没人弄得明白究竟有没有她说的那回事。采璧则是典型的来者不拒,不挑拣,不嫌弃,便是偶有疑问,提出来任蜜诗瞎说一道,她美滋滋地又长了一番见识。
蜜诗走过太多的地方,采璧顺口问过她的过去,蜜诗怔了怔,拿话岔开了,采璧便再未问过。
人总是好奇的,采璧十日总有三四日不归家,蜜诗也曾问过,采璧说自己有夜场钟,蜜诗听着合理便也不过问,只替她煮好解酒茶。采璧不怎么能喝酒,但每次彻夜不归,她总是满身酒气。
蜜诗抽大烟,采璧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如今世道,人总要有个嗜好,不论好坏,这才有活下去的盼头。
采璧的手指纤长灵活,搓出来的鸦片膏大小很合适。
槐花落后,蜜诗便不去大烟馆了,采璧替她置办了物事,亲自服侍她。
她俩现在都清闲的很。
听说日本军要进城了,外面太乱,最爱看她跳舞的吴督军都抱着他的八房姨太太逃出城了。蜜诗倒是不怎么怕,怕什么呢,最坏也就是死而已,她这辈子,听说的、见到的都太多了,京北挺好,更何况采璧也不走。
采璧有点傻气,她见那往日骑大马坐软轿的都逃走了,她偏不肯走,打定了主意若是城破,她便从小楼上跳下去,与这城共存亡,想她贱命一条,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城守不住了。
大刀抵抗不了流弹,这是常识,城内已经没有了成年男丁,剩下的他们还在死守。
“京北的爷们儿是真汉子,”蜜诗的嗓子已经被鸦片烟侵蚀的很沙哑了。她开始没日没夜地吸大烟,她现在瘦骨嶙峋,快要脱了人形,可她此刻的眼睛清亮如往昔。
采璧挑了一点儿鸦片膏,熟练地向烟枪里填上烟泡。蜜诗看着她,笑了,“采璧,你现在动作真快,我都抽了一整天啦。”没等人回答,蜜诗微微仰头看着窗子外面,“怎么这就春天了?哪来这么多的桃花儿?”采璧手一顿,她抬眼看着蜜诗,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出来一句话。蜜诗却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轻笑了一声:“你不爱说话,我也知道这是十月份,哪里会有桃花开给我看……从前你就很老实……我却骗了你”颠三倒四的话,采璧一时之间也分不清她到底明不明白,只能试探性地问:“……你骗我什么了?说是骗我,你原本走过那么多地方,我中国当真那么大?你答应给我画下来的,作不作数?”蜜诗“嗤”地笑出声:“采璧,你滑头的很,你是试探我呢……我现在明白的很,我不记得应承过你这事,但既然你提了,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你扶起我,我们去外面,中国可大呢……我画给你看……”一面说着,她吃力地支起身子,采璧赶紧去扶她,捏好的鸦片膏滚到地上,烟枪带倒了油灯,火苗一闪而灭。
“去外面”意味着什么,蜜诗自然是懂的,她在采璧的颤抖的怀抱里微笑着扬起头:“……采璧,你怕不怕?”温暖的手掌半路轻轻覆上了她的眼睛:“蜜诗,我怕疼。”她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眼睫扫过掌心指缝,抱她的人战栗了一下,蜜诗听到她说:“……所以你要抱紧我。”
原来人死了也就是一堆碎肉。采璧环着蜜诗穿过两条街道。
蜜诗真的太轻了,采璧小心翼翼地半搂着她,一步步登上旧日的高台。红绸早就撤了,剩下的木板尚未坍塌,蜜诗反手牵住她,拉着她走到了台中,没有万家灯火,不再人声鼎沸,风带来的只有城外野狗吃饱了人肉的满足吠嚎,只有西江被尸体堵塞江水激流呼啸,只有城下刀枪剑戟的碰撞。
在满是腥甜鲜血气味的风里,蜜诗说:“采璧,我骗了你一件事。”
“我也骗过你一件事。”
她转过身,面对着苏采璧,翘起嘴角:“我叫Miss,其实就是做小姐的意思。”
“我叫采璧,也并不清白。谁都可采,永非完璧。”
“好了,那我们再舞一曲。”
……
“砰——”!
城破了。
蜜诗面不改色地踩上一截断肢,扯着采璧的袖子,舞出最后一个漂亮的埃沙贝。
四面都是轰炸声,采璧垂着袖子,她说自己怕疼,疼的很了就要把人死死抱住,现在她就很疼,可是她要怎么抱住面前这个人呢,她的手都没有了。蜜诗摇摇晃晃地蹲下来,伸出手将她死死地抱紧在怀里,弹片削去了蜜诗小半张脸,眉骨也断了,她有些委屈地说:“……采璧,我也害疼。”她混合着骨渣的血淋淋沥沥地淌了一脸,又滴滴答答地从采璧的颈上滑下去。
采璧垂下头,轻轻抵上她的额,蜜诗是个美人,即便现时现地,采璧看着这个她,依然柔情满怀,她眼中的蜜诗,依然是那个无可比拟的美人。她原本是不怕死的,现在却由衷地希望蜜诗能活下去。
枪声很近了,蜜诗扯扯采璧的衣裳,她沾了鲜血的手指在地上缓缓地滑动,采璧垂眼看那些鲜血痕迹,弯弯曲曲,歪歪扭扭。蜜诗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只能凭着想象在木板上画出来,她不知道自己的线条根本拼不出来一个完整的图形。
“砰”——
高台再也撑不住了,轰然坍塌,蜜诗只感觉自己覆在采璧身上,采璧的残肘居然也能窟住自己,一切尘埃落定时,蜜诗抬起头,她睁开自己被血污糊住的眼睛,新鲜的血液不断地流进她的眼眶,又混合着眼泪流出,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浑身冰冷,唯有眼泪流过的地方才是温热的。
最后一刻,采璧还是保护着她,即使是打定了主意赴死,她还是想让蜜诗多活一点,哪怕只是一分,哪怕只是一秒。
蜜诗摇摇欲坠地爬起来,她用脚趾尖凑近苏采璧裂开一半的头颅,沾了些血浆脑髓伴着近在咫尺的炮火声声,在斑驳的地上点划着
——“采璧,我刚刚并未画完,现在再画一次给你看吧。”
——“你看啊,这就是我们大中华的版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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