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出现了……嗯……当时改没有影响到什么，现在……已经……挺明显地影响到工作了。”
自从开始说自己的问题，她的双手就不停地绞在一起。
“嗯。”我点点头。
“工作的时候经常会陷入到无休止的修正，修改，检查，那种状态，为此合伙人跟我争执了好几次。最初我还没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后来才想明白的，我去和合伙人道歉后，他建议我到这里看看……”
“嗯，好的，基本上我听明白怎么回事了，可以聊聊你的生活和家庭吗？”
她点头，“好。”
“你单身？”
“对，单身。”
“自己创业，工作很忙吧？”
“确实，但也没那么夸张，就是生活上的时间减少了。”
“创业有多久了？”
“应该有五年了。”
“还没有步入正轨？”
“啊？不是的不是的。”她解释道：“上一个公司做得不错，以一个非常优厚的价格卖掉了，现在的项目是刚刚开始做没多久。”
“看起来你们做的还不错，同一个合伙人？”
“对，同一个。他是我原来公司的同事，人很好。”
“你跟合伙人之间……纯粹的合伙人吗？”
“对，纯粹的合伙人。他喜欢男的，所以我们……你明白吧？”
我点头，“明白了，好姐妹？”
她笑了，“差不多。”
“你刚才说的那种状态，只出现在工作上是吗？”
“是，而且是已经完成的工作。我总是会陷入到无限修正的状态，这让我的合伙人很烦，因为牵扯到彼此的精力，但……我……总是觉得似乎做的不够好。”
“你有完美主义吗？很极端的那种。”因为不确定原因，我决定枚举一下。
“完美……”她认真想了一会儿，“应该不是吧……我生活并没有这样，只有工作时才……”
“从开始创业时候开始的？”
“是，第一次创业就是这样的，但那时候能克制一下……”她似乎有些话没有说。
“还有别的问题？”
“嗯……那时候做好的项目交出去了，利润也拿到了，可……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总会觉得不安，似乎有一种很……失败的感觉，觉得自己没做好。我问过合伙人这个问题，他说我压力太大了，别那么认真地较劲，所以公司卖掉后我去玩了三四个月。可后来重新找项目，一开始做又……”
“自己分析过为什么会这样吗？”
“应该是……压力吧？”对此她很迟疑。
“还有吗？”
“……我也不太清楚，所以才过来，这算很严重的心理问题吗？”
我想了想，“从心理治疗的角度考虑，能显现出来的，就不算很严重，毕竟有明显症状。那种不舒服却说不出哪里不舒服的相对更棘手一些。”
她期待地看着我，“那我是什么问题？该怎么办？”
从她的行为和话语中，我发现她缺乏某种自信，这是导致她去做无意义工作的原因，但这不能解决问题，重要的是，导致她缺乏自信的原因是什么。
思考了一会儿，我决定从她的过去开始入手。
“能说说你的家庭吗？父母，还有小时候？”
“嗯……”她低下头咬着嘴唇，“是先说家庭，还是从小时候？”
她的反应让我觉得，根源差不多就是这个，“一起说吧，不想说的可以跳过去，但要告诉我有没有跳过去。”
“嗯……那应该可以吧……”她垂下目光点了点头。回忆了一会儿后，“我家是很普通的家庭，没什么特别的，父母都是普通小文员，他们对我也挺好的。独立生活以后……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谈过两次恋爱，都失败了，原因……性格不合吧。别的……就没什么了。”
我听着她说完，点了点头，“按照你的说法，一切都很顺利，那就不应该有问题不是吗？可你是因为觉得不对劲才来的。现在，你已经坐在这里了，按你刚才说的话，现在就可以结束了，你的生活顺风顺水，没有什么波折，所以我也帮不上你。”
她绞着双手手指，没有说话。
“你知道怎样去掉脸上的痘痘吗？”看到她的状态，我决定做一个诱导。
她摇了摇头，看向我。
“有个小常识，你应该知道，皮肤上的痘痘可能很小，但皮肤下，可能是溃疡，脂肪渣，感染，寄生虫等病变。而我们需要做的，只是把痘痘稍微挑开，将里面的病变清理干净，上药，等待它慢慢愈合。虽然这会花点时间。但留下的痕迹很小，对吗？”
她微微皱眉，点了下头。
“但是，我们现在面对的问题是，长痘痘的那个人，并不让我们去碰它，就把痘痘治好，你说，这样的要求是不是……”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脸有些微红，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明白了……那……我想……”
我微笑着看着她，“不着急，我们慢慢去做这个决定。”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爸……嗯……对我……怎么说呢，他一直想要个男孩，但我……所以就……”
“有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
“印象中……有一次他让我去打一个欺负我的男孩，我不愿意，我说‘我是女孩’，然后……他……嗯……很愤怒。那时候我很小，就有一个他大发雷霆的印象。后来我长大一些后，我妈和我说，在我出生的时候，我爸极度失望，从此对我妈的态度也一落千丈……”说到这里她低着头咬着嘴唇停了下来。
“既然你爸这么想要一个儿子，为什么不想办法再生一个？虽然当时有政策……应该是有办法的吧？”
她停了一会儿，没有哭泣，但眼圈红了，“本来是打算要的，但后来一直没有，去检查的时候医生说，我爸的精子……存活率很低，怀我已经很偶然了，后来他们也没要成孩子。听我妈说，我爸曾偷偷带着我做亲子鉴定，怕我不是他的……”
“你父亲，有虐待过你吗？”
“这个没有，但他会故意忽视我。”
“精神虐待……”
她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应该有尝试过引起他的注意吧？”
“嗯，但没用过反叛的方式。在上学时我都是加倍努力，每次拿到很好的成绩都期待着他能像别的父亲那样，摸我的头，夸我很棒……但……没有过。”
“无视你的努力和优异？”
“比这个更糟糕。”她含着泪笑了一下，从包里抽出纸巾攥在手里。“他会问比我更优异的是谁，男孩还是女孩……你懂吧？那种……诋毁……”虽然她很努力在克制，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前倾着身体，“放松，没事，过去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不，没过去，没有过去……”
“你现在的成就早已经……”
她吸了下鼻子抑制住自己的情绪，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去世好几年了，在我做出成绩之前就去世了。住院的那几个月，我尽心尽力，以为可以挽回他对我的那些失望，一点点也好。甚至我还幻想着，他能摸摸我的头，什么都不说，摸一下就好……但……你知道他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我没有回答。
“真遗憾你不是个儿子，否则我就能安心闭眼了……”
如果不是她哭着亲口说出来，我不敢相信一个男人可以这样混账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等她的哭声停了下来，“那你母亲……”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她很好，身体各方面都不错。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没有他，我是不是也……”
“不，你做出的努力，和他没有关系。”
“我知道……但……好吧，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我……没能抑制住。”
“没关系，在我这里哭的人还是很多的，至少比你想象中的要多。”
“真的？”她擦干泪笑了一下，“那也不多我一个……说到这里，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该怎么办？就算做出再多的成绩，我也无法证明给他看……”
我打断了她的话，“其实你早就不需要证明给任何人看……”
“我知道，道理都懂，但就是过不去心里那个坎……”
“我想问一句，你至今为止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给他看吗？如果是这样，他已经不在了，按理说你应该颓败下去，不再有任何抗争。”
她：“也许是一种生活惯性吧？或者说习惯？”
“并不是，你只是搞错了一件事情。”
“搞错事情……是什么？”
“你忘记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得来的，并不是因为别人。你现在的成就，很多人都忘尘莫及，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你理应享受自己现在所得到的一切，无须惭愧，无须证明给任何人看，也无须不安。作为一个不如你的男人来说，他甚至没资格去评价，不管他是谁。”
她想了一会儿，认真地看着我，“我从没想过这些。”
“性别歧视，你背负的太久了，你不应该承担这些的，你从未做错过什么，这只是某个人的狭隘和偏见，更何况，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你，还打算让他继续压在你心上吗？”
过了很长时间，她流下了泪水。
“谢谢，谢谢你帮我放下他。”
付完费用后，我把单据递给她，她在上面签了字。
“打听一下，这个诊所除了你，没有其他人了吗？”
“还有一个咨询师，她今天没有来。”
“哦。”想了一会儿，她问道，“你们……真的接触过很多性别歧视的案例吗？”
我想了一下，“不少。”
她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收拾好自己的包，“对了，你知道《乐府诗集》吗？”
微愣了一下，我很快反应过来，“《木兰辞》？”
“对，我之前很羡慕木兰。现在，我才理解“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时候，她的内心是什么样的了。”
我想了一下，皱眉道：“是什么样的？”
她愣了一下，之后得意的笑了起来，“男人啊，你猜猜看。”
说完拉开门就这么离开了。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没能知道，木兰当时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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