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无忌

宿舍的门后放了一窝鸟蛋，我每天从这里进进出出，无意中看到它，就一阵懊悔。

它放在那里足足有半年了。这是夏天的时候我在白洋淀的芦苇里取出来的，途经公交、出租、火车和地铁的周折，终于把它安全带回了天津。我为什么要把它带回来呢？我压根儿就不应该把它从芦苇里取出来！可是，什么诱使我去做了这件事？难道是强大的童年的印记吗？

我的童年是在大山里度过的，山里有各种飞禽走兽，我与鸟的关系尤其密切。我从小就是个爱掏鸟蛋、爱逮小鸟的坏孩子。

自从知道鸟蛋和鸡蛋一样可以吃，我就成天在山里留意哪里有鸟窝。我那时的直觉特别准，看到哪里的树丫黑压压的，我就猜测有鸟窝，走近去，枝丫里果然飞出一只鸟儿，我便轻易地得到一窝热乎乎的鸟蛋。有时候，甚至当我走进鸟窝时，窝里的大鸟还没有来得及逃走，蹲在窝里发出低沉的“咕咕”声，向我求饶，我琢磨要它也没用，便放走它，再毫不客气地端了它的窝。

它们也像人一样有感情，每当它们发现自家的窝被人糟蹋了，接下来几个小时，它们会在树林里到处飞，着急地叫个不停，整片树林全是那些鸟儿的叽叽喳喳。

我每天上学要走过长长的山路，我偏又不怕迟到，耽着功夫在路上找鸟蛋。正值阳春，繁茂的绿叶上盛着一朵朵倾轧的粉红的月季花。鸟儿们也是聪明的，喜欢在月季的刺条里做巢。我发现了它们的这个喜好，专门去翻那些刺条，小手往往被划出一道道血口子。

一天早晨，我把三颗鸟蛋拿到学校里，蒸饭的时候放进饭盒，请掺水的高年级哥哥给我掺水，他古怪地看我一眼，然后帮我掺好水放进锅炉里。之后我一直盼着饭盒出锅，心思全不在念书了。我的同桌是一个矮个儿的女孩，是我那时的好朋友。上课的时候我悄悄给她说，等到中午饭出锅了，我要把鸟蛋分给她一个。她很高兴，下了课就背着我向别的小孩炫耀，一个传一个，很多同学都知道了我今天蒸了三个鸟蛋。中午开了锅，我找到自己的饭盒，抱着跑到操场中间，一群孩子也跟着跑拢来，羡慕地围着我，等我揭盖子。我神气地揭开饭盒，顿时傻眼了——两个未孵出的小鸟悲惨地躺在饭盒里！一个调皮的男孩子惊叫着“小鸟！小鸟！”，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很快，全校的大孩子小孩子都听见了！我的朋友尴尬地站在我旁边，我感到无地自容。

关于掏鸟蛋的坏事，太多了。

大约三年级的时候，学习的科目中多了自然课和思想品德课。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上品德课，我的启蒙老师在讲台上耐心地给我们讲，鸟儿多是大自然里的益鸟，我们应该保护它们，不能掏鸟蛋。那一课的书上有几幅图，画的是城里的孩子们专门在树上为鸟儿搭建小木屋。那时我才明白，掏鸟蛋的不是好孩子，小鸟应该受到保护。之后，我就不再掏了。

可是有一段时间，我又迷上了养鸟。

春天，我从山里捉回一窝小鸟，把它们关在晒楼上的筛子底下。我用破棉絮把它们的窝封得暖暖的，我给它们喂食吃。每一天，晒楼周围都会飞来一两只大鸟，站在电线上啾啾叫，我的小鸟们也唧唧地附和。有一天我上楼去看它们，一只大鸟正在给它们喂食，看见人来，扑哧一下飞走了。原来那是鸟妈妈！这使我再一次认识到了鸟的世界与人的世界的共同之处。

我那时养鸟，没有专门的鸟笼，把鸟儿关在筛子下，总免不了招来老鼠的厄运。那时就特别期望得到一个鸟笼。这个运气终于来了。

我跟着爸爸去林场办事，在路上的松林里遇到一只卧在地上的画眉鸟，爸爸示意我不要出声，他一个身子扑下去就逮住了。捉回家后，邻居都来围观。一个老太太说，用布缠着舌头，每天对着它的舌头说话，教一段时间它也能说话了。于是我们非常珍爱它，爷爷专门跑到邻村去借来一个装过小狗的破鸟笼，花一下午耐心地补好，作为给画眉的家。我们白天把它挂在屋里，晚上就挂到窗外的树枝上透气。那个时候祖祖还在，大清早，他步履蹒跚地从屋旁的小树林里找来一条蚯蚓放在笼内的食器里。可许久过去，食器里的粮食原封未动，祖祖给的蚯蚓它也丝毫没有兴趣。两天来，它什么也不吃，只是没日没夜地啼叫。我担心它饿死，就小心地推开鸟笼的门，把食器支到它的嘴下，它似乎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直接送到它的喙上，这下它懂了，狠命地啄了几口，腿就软下去，闭上眼睑倒在笼子里！我赶紧把它拿出来，它已经没气儿了。我又着急又悔恨，想起电视里的人工呼吸，我立即扳开喙给它做人工呼吸，但还是无济于事——它真的哽死了！我像一只落魄的小狗，捧着它走到厨房里，伤心地给妈妈说：“画眉鸟儿死了。”妈妈恼怒地训斥我：“那你还捧着它做啥？那么脏还不赶快甩远些！”我傻傻地问：“甩到哪里？”她愤愤地说：“甩到沟里去！”我的眼泪掉下来，我从来没有为鸟儿这样地悲伤过，我近乎虔诚地捧着它，恋恋不舍地把它扔进了屋门前的沟里……

听说外国有一个人爱鸟，就天天观察它们，天天画鸟，一生画了无数种鸟，他去世后，他画的鸟被整理成册，在欧洲成了无价之宝。我也爱鸟，可是我总伤害了它们。现在我懂得了，因为爱它们，所以要更好地保护，让它们在大自然里自由地飞翔。我凭什么养它们呀，谁说它会在我的喂养下活得更好？我太不自量力了。鸟儿有它自己的天性，有它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应该给予尊重。门后的那窝鸟蛋，就作为对我的警醒吧！

五年级开始就要去镇上念书了，从此开始了真正的求学生涯，童年生活至此结束了。新的学期，我被选进了书法班，教我的老师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他教我反复练习着这几个大字：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孩童了，我将面对的，是茫茫学海……

再见了，小鸟！再见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