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此不疲,终身不厌
1.原文
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尧、舜、禹、汤治天下,养叔治射,庖丁治牛,师旷治音声,扁鹊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奕,伯伦之于酒,乐之终身不厌,奚暇外慕?夫外慕徙业者,皆不造其堂,不哜(jì)其胾(zì)者也。
往时张旭善草书[1],不治他伎。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2]。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今闲之于草书,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能旭也。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遗锱铢,情炎于中[3],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而后旭可几也[4]。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5],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然吾闻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闲如通其术,则吾不能知矣。
——《韩昌黎文集校注》: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03月,第302-304页
2.校勘
[1]「往时张旭善草书」或作「往者张旭善草书」;
[2]「必于草书焉发之」或作「必于草书发之」;
[3]「情炎于中」或作「精炎于中」;
[4]「而后旭可几也」或作「而旭可几也」;
[5]「溃败不可收拾」或作「溃散不可收拾」。
3.释义
(1)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
尧、舜、禹、汤治天下,养叔治射,庖丁治牛,师旷治音声,扁鹊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奕,伯伦之于酒,乐之终身不厌,奚暇外慕?
夫外慕徙业者,皆不造其堂,不哜(jì)其胾(zì)者也。
如果(一个人)能够找到寄托(释放)自己巧智的(兴趣或事业);遵从己心,使言行举止受制于个人思想,;且不违背先天赋予自己的禀赋。那么(这个人一定能做到)精力集中,专心致志,坚守如一。即使受到外物影响,也不会干扰本心。
尧、舜、禹、汤治理天下;养由基练习射箭;庖丁解牛;师旷精研乐理;扁鹊专注于治病;熊宜僚之于弄丸;弈秋之于下棋;刘伶之于饮酒。(以上诸人,不管所做的是国家大事,还是个人喜好)都能以之为乐,终身不厌。(如果一个人沉迷专心于某件事)他难道还有闲暇追慕其他事情吗?
那些(禁不起外界诱惑或见异思迁)而外慕并且不断改变兴趣或事业的人,都是不能登堂入室,成为某方面的大师的。这样是不能尝到大块精肉的(不能体会成为某方面大师的成就感的)。
(2)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伎。
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
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
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本朝张旭善写草书,(专心于此)从不研究其他技能(以致分散自己的精力)。
不管是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还是酣醉、无聊、不平,只要心有所感,一定会通过草书抒发出来。
至于外在所见所闻,如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万物的变化形态,凡是能动摇自己情绪的,全都寄托挥毫于书法中。因此张旭的书法,如鬼神般变幻莫测,精妙绝伦,不可捉摸,不可见其涯涘。
张旭终身坚持此法(练习创作书法),(终于有所成就)而名扬后世。
(3)今闲之于草书,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能旭也。
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遗锱铢,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而后旭可几也。
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
然吾闻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闲如通其术,则吾不能知矣。
如今高闲你研习草书,持有张旭那样的心志吗?如果没有他那样的决心,只在形式上模仿他的文字,我是从没见到有人达到张旭那样的成就的。
学习张旭是有方法的:必须明白(作草书)的利害,不要遗漏掉任何细枝末节,心中永远保持着热情;(有时)想要急功近利快速进步(但书法的成绩是缓步得来的),其间有得有失(总是达不到浑然天成的完美境界),(此时往往)烦躁愤怒不高兴。(不过这是可以预知的情况)学习者要把自己所有的情感寄托在所作的书法中,(只有写出这样的作品)才有追赶张旭的可能。
现在高闲你遁入空门,视生死为一(把生死看作一样,把生死等同起来),消除外物的影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以这样一颗无悲无喜之心自处,内心一定恬静没有什么能搅动自己的心绪;向外处世,一定淡然没有什么能让自己痴迷的。若一个人的心志始终恬静淡然,(给人的印象便会总是一副)颓堕委靡没有活力的样子,溃败而不可收拾,(以这样的心绪)写出来的草书莫非也会像他的心志一样单一规矩如死水般没有生气!
不过我听说佛门弟子善于应变,多技能,闲兄如果能精通此术,那我就不能臆测你的成绩了!
4.赏析
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贵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也是「载道文学」的代表作家,服膺儒家,反对佛教。
佛门弟子不事生产,不益国家发展;如果年轻人遁入空门,又会使家里老无所养,军队士兵缺少,很可能造成社会问题。
元和十四年(819)韩愈向宪宗上书《论佛骨表》,触怒宪宗,被贬为潮州(广东)刺史。在贬谪途中还特地为此作了一首家喻户晓的诗歌《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1)本文《送高闲上人序》,隐隐透露出韩愈的排佛情结
友人高闲上人师于浮屠氏,作为无欲无求心静如水的佛门弟子,他怎么能像张旭一样写出饱含感情的草书?
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
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
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
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
虽然有点绝对,但是作者的要点也不在此。
(2)本文主要阐述的还是:不治他伎,专心致志于一件事;并且乐此不疲,终身不厌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成为某个领域的大师。
(3)道出了书法中的一个重要理论:书法特色与个人气质思想感情密切相关
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伎。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
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
类似观点:
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
——扬雄《法言·问神》
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可为强哉?
——赵壹《非草书》
然心存委曲,每为一字,各象其形,斯造妙矣,书道毕矣。
——卫夫人《笔阵图》
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
——刘熙载《艺概·书概》
从这一画之笔迹,流出万象之美,也就是人心内之美。没有人,就感不到这美。没有人,也画不出、表不出这美。所以钟繇说:「流美者人也。」
——宗白华《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
(4)关于前人对本文的评论
姚鼐曰:「机应于心,故物不胶于心;不挫于气,故神完守固。」韩公此言,本自所得于文事者,然以之论道,亦然。
牢笼万物之态,而物皆为我用者,技之精也;曲应万世之情,而事循其天者,道之至也。
必离去事物,而后静其心,是公所斥「解外胶」「泊然」「澹然」者也。以是为道,其道浅;以是为技,其技粗矣。
其中关于「道」的论述,盖出于所举之例原文,特别是庄子。
曾国藩曰:「机应于心」,熟极之候也,《庄子·养生主》之说也;「不挫于气」,自慊之候也,《孟子·养气章》之说也。
马其昶:以治天下与丸弈并言,亦庄生齐物之旨。见古人各有自得之真至,其业之所成,无大无小,皆其寓焉者也。果能自得,则凡天地间所有,皆足为吾之用。
若浮屠之法,内黜聪明,既无可寓其巧知;外绝事物,又莫触发其趣机;盖彼惧外忧之足为累也,乃一切绝之,而何有于书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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