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北方已是枯叶遍地的时节,梓州的天气才刚开始泛凉。

      “故酒滚烫,人间难忘。无恙，无恙，大梦一场。”杨昌源行走在前往州城的官道上，后方突然传来几声人语，他回头一看，却见一灰衣道士缓缓行来,只见他肩负长剑;手提美酒,须发随风飞舞,端的是逍遥自在，只是那略带油渍的衣衫却稍显寒酸。

      “故酒滚烫，人间难忘。青衫游子,可思故乡?”却是杨昌源离乡多日,此时听得那道士随口之语，竟是起了些许思乡之情。

      那道士闻言,忽的抬起头来，双目如电般射向杨昌源,杨昌源只觉两道精光射向自己,片刻之后，那道士才缓缓道：“青衫游子，不思故乡，一壶美酒，大梦一场。那郎君，可饮一杯否?”

      杨昌源只觉眼前一花，一个黑影便向他疾冲而来,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接，可落在手中才发现是个陶瓷酒壶。原来那道士不知以何种手法将手中酒壶抛了出去，去势又快又急，到得杨冒源身边之时,劲力却又突然消失于无形,手法真是玄妙无比。

      杨昌源仰头一饮，只觉此酒清香甘甜,不似其他烈酒火辣烧喉,下意识间又饮一口,果真回味无穷。

      杨昌源慢慢向那道士踱去,有些不舍的将手中美酒递还给道士，道士静静的看着他，脸上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倒将杨昌源给整了个红脸,正当他那一脸尴尬无处化解的时候，那道士却突然开口了。

      “现今是何年月了？”

      “啊？道长你说什么？“杨昌源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是问如今是何年月了?当今官家是谁人？”那道士看着他又说了一遍。

      “现在是崇宁五年九月，官家是先皇神宗第十一子，自号教主道君皇帝，道长可是在哪座仙山清修，当今官家最重道门中人，像道长这样的本事，谋得一番前程不是难事。”杨昌源小心翼翼的试探道。

      “崇宁五年？教主道君皇帝?还是差了三年。”

      “什么差了三年？”

      道士抬眸瞧他一眼，杨昌源赶紧转头四顾，只听道士缓缓的对他说道：“世事漫如流水长,浮生一梦皆虚妄。既然这是你的缘法，是福是祸就看你自己了。”

      杨易源听得疑惑不解,正要问个明白，回头一看,那道士早已没了踪影,只有口舌中的甘甜提醒着他刚才不是一场幻党。

      “真是一个怪人。”杨昌源暗自嘀咕一句，便继续向前走去。光阴似箭，黄昏转眼便至，走了许久的杨昌源却丝毫不觉疲乏。前方的地平线上映着的是霞光彩晕，天空中飘过的是飞乌流云,地上拉着长长的影子,浓雾一丝接一缕的升起，黑夜正驱赶着残存的光明。

      “哒哒哒”，“哒哒哒”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杨昌源尚未弄清楚究竟哪里传来的马蹄声，身旁便有一队人马疾行而过，杨昌源差点被撞，他愤怒的朝那群人吼道：“没长眼啊，跑那么快赶着去投胎啊？”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当杨昌源还处在惊悸之中时，天空突然黑了下来，之前的霞光彩晕，飞鸟流云全都消失无踪，乌云在天空汇聚，不一会儿便下起雨来。

      这雨来的又急又快，顷刻之间便聚江河之势，杨昌源心中暗骂一声，又默默祈祷能有个避雨的地方，可老天似乎总是爱和他开玩笑，就是不如他的愿，没办法的他刚想找颗大树避雨，谁知突然响起的雷声直接将他吓得跳了起来，他只得盲目的在雨中奔行，雨水放肆的击打着他的身躯，顺着衣衫滑落在他的脚边。

      他不知跑了多久，雨势渐渐的小了起来，他转头四顾，四周仍然不见避雨之所，恰值此时，他却听到了若隐若现的哭喊声。

      他又向着前方继续奔行，哭喊声愈发大了起来，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接连不断的厮打声，刀剑乱舞发出的碰撞声，混杂着点点滴滴的雨水声，直让杨昌源本不平静的心绪变得更加的纷乱。

      他的脚步变得愈发的沉重，他本想就此停下，可他的心中又有另一个声音催促着他不断前进，终于，他看见了一切。

      他看见了两伙人在雨中不停的厮杀，打斗，不，与其说是两伙乱斗的人不如说是一伙人对另一伙人的屠杀，其中一伙黑衣蒙面，另一伙正是刚刚经过他身边的那群人，也是被屠杀的那方。哭喊声，厮杀声混杂着雨水声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地中肆意狂舞，血水混杂着雨水流淌在这片土地中的每一个角落，是谁的残肢飞舞在大雨中，又是谁的断臂散落在草堆里？

      杨昌源看着眼前的一幕幕，肚里只觉一阵翻滚，对着路旁的草堆便干呕起来，他想向后逃去，可被雨水打湿了的双腿变得沉重无比，他竟然迈不开步子。

      再说那边的屠杀，在那群黑衣人犀利的攻势下，局势不出意外的一边倒，那群被屠杀的人仅剩下了四五个大汉，他们尽皆伤痕累累，可尽管如此，仍旧护着中间的一个六旬老者。

      再看那老者，竟也非手无缚鸡之力，他左臂已失，血水不停的滴落在地上，右手提着的长剑在雨中穿梭不停，点，撩，刺，挡，几下便要带走一个黑衣人的性命。

      雨势渐渐停歇下来，杨昌源不知从哪里来了几分劲力，双腿一动便向后跑去，他不想去管那些人的情仇纠葛，他只知道，现在他要是不跑，之后他就再也回不去了，他只想好好活着于是他向着来路跑去，远离这片屠杀地狱。

      就在杨昌源将要脱离这片屠杀地狱之时，在他的前方却突然传来几丝灯火，接着一队官兵向着他疾行而来，不，是向着那片地狱疾行而来。

      杨昌源大喜过望，他忙的跑上前去，就要道明事情原委，谁知那队官兵却视他为无物，就这样疾行而过，他不由得诧异起来。

      可他并没有继续深思，他也不在逃跑，他开始向着那片他刚才逃离的地方前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不再感到害怕。

      前方的屠杀已经快要结束了，那柄穿梭不停的利剑也没能抵挡住黑衣人的屠刀，场中那青衫老者又添几道伤痕，长时间的大量出血让他的头逐渐变得昏厥，浓烈的困意涌上那老者的心头，可他始终仅仅握着手中的长剑，就像握住同伴的臂膀，只有这样，才能给他带来些许的安全感。

      “怎么还没解决掉这老鬼？”杨昌源听得此言只觉亡魂大冒，双腿止不住的发抖，周身瞬间好像被凉水浇透，一股寒气直从他的脚底升向头顶。

      原因无他，说这句话的正是带领这队官兵的将领，他四十多岁的年纪，平静的对着那群黑衣人说道，不，是对那群黑衣人中的某个人说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老鬼的底细，蓬山书院出来的，真他娘的棘手。”黑衣人中传出一个声音，杨昌源竟然分辨不出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不过，他分辨不出，不代表别人分辨不出，只见那老者身躯一动，便已消失在原地，右手一抖，长剑只轻刺几下，一个黑衣人便应声而倒，再瞧那老者，反手一挥，格挡住其他黑衣人的长刀，几个跳跃便又回到了原地。

      “嘿嘿，差点便着了这老鬼的道，不过，刚刚那一剑，只怕他所剩无几的劲力已是消耗殆尽了吧。”声音依旧从四周传来，这一次却连那老者也分不清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又或许他听的清楚，却难以挥动手中长剑了。

      “那你还在等什么？”那领兵的将领又开口了，语气多少含着几分不耐烦。

    “你急个什么，反正这老鬼已是穷弩之末，再说了，你不在大人身边好好伺候着，却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这当然是大人的意思，就怕这老鬼死而不僵，遗祸无穷。”那将领更加不耐烦的说道，对着手下挥了挥手，便对黑衣人道：“你不动手的话，就让我来吧。”

      那发话的黑衣人心中暗骂一声，急忙说道：“别，别，这等小事，还是交给兄弟我来做吧。”

      那黑衣人仰天长啸一声，场中的黑衣人纷纷动了起来，那老者仅剩的同伴首先死在黑衣人的屠刀之下，那老者长叹一声，对着天空高声唱道：“日暮寻归处，青山绿水幽。叹平生好梦难留，帝苑笑声依旧，天气晚来秋。月夜相遇否？佳人可害羞？又愁尘世不回眸。不忆前生，不忆往昔楼。不忆梓州清酒，携剑破情仇。”

      唱罢，那老者长剑一挥，便朝杨昌源的方向疾冲而来，杨昌源只隐约见着一个黑影冲了过来，尚未反应过来，那老者便已到得那将军身前，正要一剑结果了那带兵的将军，谁料那将军嘴角微扯，双掌合十架住长剑，微微用力，便将长剑拍开，随后一拳打在那老者胸口，那老者如遭重锤一击，手中长剑掉落在地哐当作响，他用尽最后力气转过头去，面带微笑的看向南方，周遭忽的没了生死仇敌，没了一切事物，耳边只响起了女子的笑语：“好你个阿青，你又捉弄我。”

      “哼，百无一用是书生。”杨昌源的耳中响起了那将军的声音，他茫然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一股无力感涌上他的心头，忽然，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劲力，捡起地上掉落的长刀，向那将军冲去，他明知必死无疑，可他就那么毅然决然的冲了上去。

      “终于解决了。”那将军朝着黑衣人冷笑一声，带着官兵便向来路走去，对于杨昌源只作未见。再说杨昌源不知哪里冒出的决心和劲力，举起长刀便向那将军冲了过去，可到得那将军身前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拾起长刀，自己的身体也在一点点的消失于无形，先是双脚，再是双腿，再到胸腹，最后到了头颅。

      “啊啊啊”杨昌源大叫着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躺在路边睡着了，前方映着的依旧是霞光彩晕，天空飘过的依然是飞鸟流云，“还好，只是一场梦，吓死我了。”

      “哒哒哒”“哒哒哒”，就在杨昌源轻拍胸口之时，后方一队人马却从他旁边疾驰而过，杨昌源脱口而出道：“没长眼睛啊，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