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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时候有没有相信过圣诞老人的存在?”
我问许露这个问题时,她正捧一块小小的圣诞树姜饼啃着,刚刚把最上头金色的星星吃掉。听到我开口,睁大眼睛望我,很轻地摇摇头。
“在十一岁之前的平安夜,妈妈总会在我床头的装饰袜子里放上一颗巧克力,第二天夸张地说是圣诞老人来过了。”
“后来妈妈病了,他们说你不要哭,你要笑,你妈妈想要看见你笑,于是我每次进病房就拼命地笑,好像她昏迷时也看得到一样。那个冬天下雪之前,他们埋葬了她,十一岁以后我就不再相信圣诞老人。”
许露安安静静地听着,两条晃来晃去的腿停下来,她的长头发从肩膀滑落,发出细微的声音。她抬头,眼神明亮,棕褐色的眸子与栗色的长发,叫人想起森林深处的小鹿。
我们坐在她家咖啡店外的长椅上,附近基督教堂里平安夜的钟声敲响,传到这儿已变得空灵遥远,好似一首歌渺渺的尾音。
钟声远去了,我们沉默,一种轻松的沉默。许露是一个哑巴,所以我不用担心她开口安慰我,那会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可怜。
气温还在下降,夜里没有星星,咖啡店门牌上挂满装饰彩灯,一闪,一闪,又一闪。鲜红和墨绿,落在许露的眸子里,纯净如火焰。
三,二,一,下一次闪烁之前,我低头吻了她。
第二天清晨我的邮箱里出现了一个圣诞节装饰袜,里面有一颗圆滚滚的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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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许露自然而然就成了恋人,也不约而同地把这段关系保密着。我是因为自己都没有做好准备,她呢,大概是出于沉默的习惯。
我们的生活看似毫无变化,她每天待在爷爷开的咖啡店里忙这忙那,我从来不曾看到她的父母出现过。不上课的时候,我在咖啡馆一坐就是一下午,读书或者发呆,偶尔逗一逗隔壁水果店跑过来的虎皮猫咪。
客人不多的间隙,许露会跑过来陪我一会儿,她坐在对面,长发扎起来,歪着头听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讲话,把简单的回答写在我手心里,那种痒痒的感觉总惹我发笑。
晚自习结束,咖啡店也差不多要关门,我每次走进去,挂在门口的风铃清脆地响,在擦桌子的许露就会抬头,对我抿嘴笑一下。店里的灯光是老酒黄,显得混浊又暧昧。她擦完桌子,就去把烤箱里第二天卖的面包取出来,一盘一盘云朵般蓬松的土司和蛋糕胚,还有牛角包,她递一个给我,仍烫手的温度。她在我手心写“最”字,我笑“刚刚烤好的牛角包是最好吃的?“她点头,也笑了。
后来我在英国的许多清晨,都会跑到楼下面包店买一个新出炉的牛角包,望着雾蒙蒙的街头啃完,胖胖的老板娘也说那是最好吃的。
这个世界太过吵闹,而许露的一切都是安静的,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长发,她走路的声音,还有她的生活,她喜欢刺绣,布艺,养花草,和给蛋糕裱花——一朵一朵雪白的奶油小花,安静地盛开。
周围的青年们大多有着或为私,或为公的鸿鹄大志,大学教学楼里的灯火通明,我们聚在一起谈论青春,理想与未来,谈得热火朝天,空气中也升腾起一种生长膨胀的气息。
许露和他们不一样,这个比我大上一岁的沉默的姑娘,从来不曾离开过故乡,因为上天一点儿不同的待遇,她一直待在一个小小的咖啡馆里,远离了那些宏大却聒噪的梦想,仿佛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我有时会想,这是幸还是不幸?她每天的目标,不过是把那些奶油小花裱饰得更加美丽吗?也许从来没有人问过,也从来没有人关心过。
正如我不喜欢提起母亲时别人的安慰,我知道许露也不喜欢别人问起她的理想。我们都试图逃离一些看似善意却无用的事物。
许露其实是一个聪明的姑娘,烘焙和布艺的技巧,她看一遍就记得下来。她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姑娘,爱地毫无保留, 不像我们总爱得有所顾忌。她穿自己制作的连衣裙,用时令限定的甜品,把每个季节过出仪式感。她最终是一个安静的姑娘,走起路来很轻,灵巧地穿梭于咖啡的香气间。有一次遇见无理取闹的客人,她无声地请来隔壁水果店身材高大的叔叔,把他们瞪了出去。
也许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以惊扰到她,大雪,雷声,烤焦的面包,打结的毛线,街头疯狗狂吠,花朵开开谢谢,包括我们之间莫名其妙的感情。但这反而叫我安心,和许露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算数的,我曾经虚度的光阴,都可以被原谅,在她身边笼罩的安静气氛里。
许露家的咖啡店就开在大学的后街上,学生们光顾,看到她做的包包和衣裙,会毫不吝惜地赞叹,甚至经常问她能不能出售。
她有一台有点儿旧的缝纫机,踩起来吱呀作响,她喜欢圆领的连衣裙,裙角总要绣上一只小鹿;她喜欢茸茸的毛衣,胸针是一个小鹿。后街的老婆婆会托她给自己的孙女做一顶小绒帽,或织一双毛袜子,她也欢欢喜喜地缝上一块小鹿布贴。
我拿起那些精巧的布艺品细看,你应该开个开网店,就叫“小鹿的杂货铺”。许露笑得眉眼弯弯,走开去给客人倒咖啡。
那时候我已经大三,家里安排我去英国留学,我们甚至没有一起过第二个圣诞节。
离开前的周末,我们偷爬上教堂的钟楼,看这个城市连绵的灯火,我第一次足够远地,观察我生活的世界。声音没有光传得远,汽车尾灯与街头喧嚣分离后,和星辰一样美好。
那一刻从内到外,我和许露都是安静的,快乐的,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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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们自然而然成了恋人,我们也自然而然地分开了,好似一件彼此了然的事。
后来通过几次跨洋电话,我说,她听,电话那头有她的呼吸,细碎,绵长。再后来,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与她不再联系了,现实中哪有这么多老死不相往来,大部分关系淡去,都是不经意之间的。
我在异国交到一些很有趣的朋友,一起泡图书馆,逛酒吧,徒步旅行,拍摄星光,还组了一支乐队跑去地铁站演唱。我们活得五光十色,自由且深情,对比之下从前的日子也就显得黯淡下去。
接着我按部就班地毕业,工作,结婚。妻子是留学期间辩论队的成员,口齿伶俐,笑声爽朗。我们深爱彼此,并习惯于用言语表达思念与爱。
听老同学说后街的咖啡店早就改成了一家发廊,九月刚入学的新生来来往往,没有人还记得一个叫许露的沉默的姑娘。
只是在某些圣诞节时,我还是会想起记忆中的另一个圣诞,想起遥远的教堂钟声,想起深红与墨绿闪烁的彩灯,想起我邮箱中圆滚滚的巧克力,想起许露——她安安静静摇晃双腿,歪着头听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她低头绣角上开花的鹿,长头发落在我的手臂上,和她在我手心写字一样,痒痒的;她在冰凉的平安夜,从烤箱取出一盘热气腾腾的姜饼,用小铲子小心移进盘子里。那些姜饼又硬又香,花花绿绿,有小猫小狗小熊的形状,还有红房子和圣诞树。她喜欢先一口啃掉圣诞树上那颗金色的小星星。
她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她在我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她用沉默,教会了我如何感受这个世界的声音。
过去这么久,每一次想起她,都有一种隐隐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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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个平常的午后,为妻子挑圣诞礼物时,淘宝给我推荐了一大堆,其中有个别致的水晶球,名为“安静的圣诞老人”。雪花飞舞,窗户结满霜花的木屋里,圣诞老人带着火红的圣诞帽,在炉火边沉沉睡去。
“如果今夜没有来,是因为圣诞老人睡着了。”
那家店叫“小鹿的杂货铺”,售卖连衣裙,毛衣,胸针,书封,以及各种各样的装饰品,月销量很高,买家评论这些商品有治愈的魔法。十年老店,那几乎是,我离去的时间。
首页上说店主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姑娘,马上要开一家线下实体店,就在这个平安夜,饰有花环的字体被加粗——“安静的圣诞老人,今夜会来吗~”
一瞬间我终于释怀,想起她时,那种怅然,是一个十一岁孩子失去圣诞老人的感觉。
我不会再去找她,正如长大后的我不会再去寻找圣诞老人一样。
想象中的平安夜无比浪漫,天空中到处飘满雪花,情侣从槲寄生下经过,一定要留下一个吻,而圣诞老人会实现所有无理取闹的愿望。现在我开始明白,其实它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个日子,它无法通往任何一个地方,一个人,或者一段时光。
我和许露的故事,和圣诞节没有什么关系,它在许多人的青春中发生过,不过我的这一个,恰好是在圣诞,恰好遇上了她。
我翻出那些年轻时背着吉他随乐队到处唱歌的照片,异国的街头,人来人往,我们唱得肆无忌惮,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潇洒的模样。
在淘宝上找到“小鹿的杂货铺”地址,我把那些照片寄了过去,收不收的到,都不重要了。
信封投入邮筒的刹那,我想起照片背后,写过的一些与青春有关,与许露无关的,没头没尾的话。
“平安夜的彩灯下,许多热爱生活的女孩匆匆走过,她们有栗色的长发,明亮的眼睛,怀抱大束大束玫瑰花,灼灼似火焰。”
“她们走过,没有开口说话,都很像她,但都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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