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杏园在九姑山的山脚,夏日园内葱茏,绿意娴静,常常路过,不肯进去。
因为杏园是属于春天的。从立春到春分,吹的风都含了情,如一出大戏,紧锣密鼓一声响,先迷醉了天上云儿飘荡时的步子,再把整座山硬邦邦的冷翠解冻,随后从山上飒飒闯下来,一不留神就撞进了杏园。
此刻春光乍泄,万物皆与春风有染。
春色无边,分作三分,一分于野,一分于心,一分于绝世的诗篇。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叶绍翁此句闻名遐迩,却唯有前句映衬,意境才出。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游园,访君,敲门,不应,再敲,无人。友人啊,你是怕我的木屐踩坏园中寂美的青苔,才不肯赠与一段好时光吧。
游园不值,静无人处,只见杏花怜我,恰巧她那时初开,大概还是深闺的女子,等了多少春夜,下了多大决心,才终于踮起脚尖,斜斜倚着墙头,那么悄然一望。
脸儿一红,便是“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杏花闻名于“姣容三变”,初放浓缩着艳艳的红,一阵一阵春雨,渐渐红轻粉薄,至凋零,则变作“裁剪冰绡”之莹白。
有人爱极,端的是“桃花梨白莫争春,素态妖姿两未匀。日暮墙头试回首,不施朱粉是东邻。”
有人恨极,姣容三变,被喻为薄情寡义的娼妓,“活色生香第一流,手中移得近青楼。谁知艳性终相负,乱向春风笑不休。”
一切的开头,不过是一枝红杏,忍不住春意撩拨,出了墙头。
叶绍翁是没有料到的,他只记得那日游园,青苔寂寂,小扣柴扉久不开。白墙黛瓦,忽遇绯红的一枝,香气如酒,醉眼迷蒙,一瓣瓣处子的花蕊,在二月湿润的风中乱颤。
冷寂中蓦地跳出华美,完美的动心时分。
不是“一冬天气如春暖,昨日街头卖杏花。”不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就在今日,春的浓度恰恰好,杏花情窦初开,倾心于你,遥遥地望你,与买卖无关。
红楼群芳开夜宴那一回,探春掣的签上一枝杏花,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
后来探春远嫁,做了王妃。始终最爱她远行的一幕,原文没有细写,但必是一袭红衣,若舍得回眸,仍旧是初见时“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的三丫头。
当年大观园里的杏花啊,有几百株,如喷火蒸霞一般。一帆风雨路三千,如今这一朵初开,便远远地嫁与春风吧。
家道终是衰败,除了游园不值,没遇见的世间繁华又有多少呢?叶绍翁生卒年不详,他原来的李氏家族去了哪里?他写此诗时几岁?他的墓在哪里?他的生命里有没有爱上别的花朵?无从知晓,因而如此神秘,像是没有结局,也不会老去的探春,像是血红的一枝新鲜杏花,一生的伏笔,在初见的刹那就述尽了。
他隐居于西湖之滨时,也不去学那些不得志的文人,写一写自己的苦楚与隐逸,因为他也知晓,活在这个美好的世间,春天不分贵贱,总姗姗然准时降临。
这个时候,一点办法也没有,风乱了,蜂蝶乱了,一簇一簇随便开开就成绝色的花朵,迷了眼,也迷了心。心底蓦地涌出万千细密的纹,一波一波漾开去,一发不可收拾。
最含情处,还是忍不住啊,忍不住大悲大喜,忍不住探出墙头,与春天里每一朵开到正好的红杏对望,脉脉流转的余光间,暗自泄露了彼此。
泄露了彼此于无量悲欢后,春光泄尽,杏花飘零,对生活依旧隆重,依旧不管不顾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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