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近了,花椒红了。
花椒树低低地长在院门口,叶子狭长,不疏不密,一年四季贞静地绿着。开花是淡黄的一小簇,转瞬便谢了。结的果子青青,极不起眼,秋日里,不知不觉透出红来。等红透了,那表皮微微皱着,光泽黯然,也不能让人想起什么红彤彤玛瑙珠子,倒很像一颗一颗小小的相思豆。
花椒树的枝干上带斑,长有短刺,叶子与果皆辛麻,招不来什么蜂蝶鸟雀。它不刻意地红着绿着,总是静默的。
一直觉得花椒与爱情有关,小时候听外公讲故事,里头有许多美丽的仙女,其中一个叫做花娇——她原先也只是个陷入爱河的平凡女子,为了给心上人治病,献出了生命,才变作掌管花椒树的仙女。从此她的心上人云游九州,种下漫山遍野的花椒,治好了无数人的病。
花椒入药已然千年,《本经》里说它“主风邪气,温中,除寒痹,坚齿发,明目。”又有传闻言其“叶青、花黄、果红、膜白、籽黑,禀五行之精”,香气可辟邪祈福,果实可求子求福;而文人雅士则将花椒之气与品行关联,崇尚椒兰之德,“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屈原便此般感叹三后主高洁绝世,兰蕙芷草远远不够,一定还需花椒桂树结伴相随。
古时气候水土不宜,花椒树“凡种数千枚,只有一根生”,因而结子不易,价格高昂,魏晋时大贵族石崇与王凯斗富,便以花椒为泥涂抹于墙壁,彰显家族富甲一方。后来人们专门使用花椒泥修建房屋,以求暗香满堂,温芳千秋。
天子殿前常植枫树,称之为“枫宸”,而对于心仪的美人,帝王则为其修建 “椒房”。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掬芳椒兮成堂。”湘君赠与夫人的水中芳殿,荷叶覆顶,紫贝作墙,还要掬一捧花椒撒满厅堂。
“椒房”渐渐成为后宫的代称,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这些艳绝天下的女子之间多少恩怨情仇,皆隐没于花椒籽涂抹的精巧宫墙之中,留下的不过几组枯瘦之词——椒房之宠、椒房之助、椒房之喜、椒房之争……
未央欢,枯骨寒,椒房暖帐谁流返。一捧花椒久久萦绕的温辛香气中,有人大梦一场,也有人到死也不肯醒来。
直到唐朝《长恨歌》还在吟叹:“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过了明清,随着产量激增,花椒变得寻常,开始在菜肴中频繁出现,困难时期买不到盐,它就是“穷人的盐”。而如今,花椒已沦为最普遍的调味品,有些人家种它,不过是做片防护篱笆罢了。
可它依旧红的红,绿的绿,浑身是刺,孤独凛然。
花椒终于老了,浑圆的果子粒粒分明,开始变皱,变暗,裹上一层一层光阴的辛香。千年来无量的悲欢,带刺的,开花的,也不过是一颗花椒籽老去的味道。
它还记得第一次被爱,是在《诗经》里:“榖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榖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那年东门外的白榆树枝繁叶茂,偷偷望你的年轻男子从树影里走出来,他劝你放下纺线,来纵情跳舞吧。
他说子仲家的好姑娘,我带你去看看南方的原野。
他说美好的光阴那么短,全部用来相爱吧。
他什么也不做,只与你跳舞,一圈一圈。遥遥的旋转的云,在裙摆间漾开,此生便无尽地跳下去了。
一圈一圈,在眩晕中你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他想要的好像很多,前世今生都给不完,又好像——
他什么也不要,只要你赠的一束花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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