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打电话给我爸,听见那边别样鲜活地吵着闹着,就问他在哪,手机那头抛过来同样鲜活的三个字——菜市场。
我一听就乐了,随即分心去辨那头背景音,一片喧嚣里蹦出几声锣响,那是卖干辣椒张老头的吆喝神器,在此起彼伏的热闹里,兀自营造出永无法被超越的热闹,大有曲高和寡的傲气。
果然还是那个热闹的熟悉的亲爱的菜市场。
我回过神来:“你一点都不会买菜,还去?”
那头嬉皮笑脸:“谁说的,我现在的买菜技术已经登堂入室了。”
谁信?我在心里暗想着,嘴巴上不说,光等着再听几声晃悠悠热辣辣孤零零的锣响。
从前爸爸牵小小的我去买菜,他指着一排排一列列菜蔬啧啧夸赞:自然的色彩真是靓极了,美极了!我佯装极懂的样子,探头探脑去品去望,伸长脖子凑近那些落满水珠的菜叶子。
我们俩在斑斓的色彩中,左转转,右转转,像蜂蝶采集菜摊子上的美——水红的番茄,酱紫的茄子,翠生的黄瓜,嫩青的豆角,盈如白玉的萝卜,分享大地本色的土豆。
但一拿回家,在外婆眼里,它们尽是些——打了激素的番茄,蔫茄子,老黄瓜,满是农药的豆角,糠心萝卜与转基因土豆。
唯有那一小袋子豆腐干,外婆哼了一声,没说话,表示差强人意。
但好景不长,不久电视上曝光“问题豆干”里加了工业碱。再见到他拎回来的豆腐干,外婆直嚷有毒——不指望你们这些男人买回来啥好东西!
我爸不服,再带我去菜市场,眯着眼逛了一圈又一圈,像蜂蝶试探菜摊子上的毒,这也不对,那也不行。他终于垂头丧气,表示分不清哪样菜保证绝缘农药,又保证新鲜水灵。
但走出菜市场之前,他重新昂首,拉着我往回走——管他的,豆腐干还是要买的,啥也不买,豆腐干,我就是要!宝贝走,咱们买豆腐干去!
于是我们穿过一片蔬果的海洋,一片土地的狂欢,一片五颜六色,一片杂七杂八,一片人情味与一片世尘香,去买一小袋豆腐干。
冬瓜皮摸上去是毛刺刺的,一旁鱼贩子的双手是腥且鲜的,鸡儿鸭儿的叫喊是单调的,却衬得门外边张老头的锣声万分清亮。
而所有色泽全是明艳的,流动的,活色生香的。
我们成了两个战士,全身的感官都被调动起来,去保卫亲爱的豆腐干,亲爱的菜市场。
我们走在花朵与果实铺陈的两堵墙之间。
后来离开故土很久了,我坚信不管到哪,一个人如果可以在当地最老牌的菜市场里,在那个充斥着方言与俗语,风土与人情,嬉皮耍赖与斗智斗勇的一隅天地里,和东村西村的农民谈得上气候收成,与南桥北桥的娘们儿聊得起世俗八卦,把菜品看清,把价格杀到底,买一捆小白菜买得风生水起游刃自如,那么他便已真正融入了这片土地。
可怜异乡人往往连这个奇妙天地在哪也不曾知晓,我们大踏步进超市,一切井井有条,明码标价,从日本直航空运来的牛肉到晒过澳大利亚阳光的橙子,应有尽有,除了没有一地鸡毛一地蒜皮。
我们与营业员彼此礼貌地微笑,说标准的普通话,线上支付一角一分都付得很精确很流畅。
而且这儿有的是保安,轮不到我们去保卫亲爱的豆腐干。
最悲戚的,却是我们在本该属于自己的菜市场里走失,正如忘却老屋的风与云,忘却方言与童年,忘却足够敦实的热闹与足够庸俗的快乐,忘却生命最初的本真,我们终究忘却归根,我们在故土成为了异乡人。
好在人还是要回家,人还是要吃菜,而菜市场还在,鸡毛蒜皮还在,锣声与故人还在,总该还算是来得及。
电话那头爸爸依旧在碎碎念,但念什么似乎都带有惊天动地的满足。
“哎呀,这几天大蒜又涨价了,还是我买贵了?”
“这天热的呀,我听卖豆那老汉说地里浇次水扛不过半小时。”
“刚刚老刘告诉我,你小时候天天黏着的燕子姐姐前天生了个大胖娃娃。”
“哈,我刚在菜市场门口买了盆海棠花,可划算,可好看!大红的,有三个开了,七个花骨朵儿!回头拍给你看。”
那晃悠悠热辣辣孤零零的锣声,似乎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我身上微微地热起来,像有一部机器突然发动,像凌晨四点,看海棠花未眠。
我知道,我终于又回到那里,回到花朵与果实铺陈的两堵墙之间。
爸爸牵我的手,我们穿过一片蔬果的海洋,一片土地的狂欢,一片五颜六色,一片杂七杂八,一片人情味与一片世尘香,终于买到了那一小袋豆腐干。
终于遇见了,我亲爱的菜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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