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又见狼帐
“哗哗”的涧水声中,李天水踏上了栈桥,桥面架着一整块木板,看去已又薄又旧,双脚却踩得很实,过了桥,他便转上了那悬崖边的栈道。栈道边有护栏,另一侧是崖壁,仅比李天水双肩略宽一点。李天水步履轻软地沿着栈道缓缓上行,与脚下山涧的水流一同,绕向了峭壁的另一侧。
直至天边的云朵下渐渐现出了灰色的线条,李天水方踏着流水声,绕到了这座大山的后坡。护栏外的一侧陡然开阔起来,全是山峦的暗影。栈道便筑在了这绝壁高处。后坡不再陡直如削,却是叠嶂起伏,那栈道亦是随山势崎岖扭转,时上时下,脚下则始终有水声传来。不知不觉间,天色已蒙蒙亮,李天水看得更远了些,前头的路亦更清晰了些,却仍不见一个人影。
李天水肩头贴着山壁,加紧了步子。大风也在身后推着他,阵阵寒气自背脊血肉透过脏腑,李天水不住打着颤向前疾走。但他并不畏寒,冬牧场里毡帐外的暴风雪可怕多了,而且寒气往往可缓解他体内的毒性。他只希望下一次发作前,他能熬到走出这天山秘径。
约一个时辰左右,他开始南折。风是从身后来的,天山内的风口多是由北向南。大风中的栈道越走越简陋,身侧的护栏亦越来越稀疏,李天水压抑住心跳,尽量不看脚下,贴着侧壁,昂首疾行,身影在山间时上时下,时而凹入山中,时而又凸出山脊。又过许久,他忽然发现这条栈道长得仿佛走不到头,自己亦仿佛一直未绕出这座山中,不由暗暗心惊,移目向下看去。右侧山峦仍是层层叠叠,只是从脚下升至身侧,脚下的溪流已宽阔得像一条小河,却流得更平缓了,已听不见潺潺之音。青灰色的天边,云彩下渐渐现出了橘色的镶边,日头不知欲从哪一层云中涌出。山风已不再像先前那般冷了。李天水方确信自己已走了很远,且早已越过了来时的那座山。原来这一片高山,崖壁相连,间几无缝隙,令这栈道始终接续不断,仿佛直欲通向天边。他忽然觉得这天地间仿佛只剩自己一人在这栈道上踽踽前行,便如那时他一个人走在几十里无人的草原上。他已有些想念那匹枣红马。
便在这时,他看见了前头的人影。
人影便在前方山棱上的栈道中,很快便消失在了坡壁后,看去隔得并不太远。李天水紧赶了几步,却发现山壁凹凸起伏,至那山棱处还需迂绕过百余步栈道。但李天水的两眼终于发亮了。
就好像一个在波浪间起伏了太久的渔夫,终于看见前方浪头上跃出了一条大鱼。
跟了这么久,他已确定萧钧定然是条大鱼。这条栈道绝非由官府修筑,它背后必然是隐藏在天山里的一股极为强大而秘密的力量。萧钧走的这条路定然极不寻常。他仿佛回想起了一些话,关于这天山深处的秘密,是谁说的呢?只愣了片刻,李天水便猛地甩了甩发辫。继续向前疾行。
他相信答案便在这路尽头。
曦光渐渐透出云层,打在他左侧的山壁上,有褐光闪入眼角。他瞥向石壁,发现棕黄色的山石渐渐多了起来,山色又开始变深了。此刻他已远远转过先前看见人影的那道山脊,却再未见萧钧的踪影。但是李天水本能地感觉到他就在前方不远处。便在这条栈道的尽头。
栈道开始向山下延伸,山色愈向下愈深,岩层在朝霞下映出赭赤之色。平缓的河流声越来越近。右侧的护栏栏杆又多了起来。几只飞鸟忽然“啾啾喳喳”地自头顶掠过。李天水猛然抬起了头,黄褐色的崖壁上现出了十数个大大小小并不规整的洞窟,不知是风蚀还是雕凿而出,飞鸟便是自洞窟中掠出。李天水目光一闪,他在沙州见过这般洞窟。举目凝望许久,山壁上却不见佛龛佛雕。他收回了目光,却见山下的河水波光点点,栈道距水面只十尺左右,却已快看不见了。前头山脚下的河岸边闪出了一片绿林,似是榆杨相参。栈道便曲折没入了这片高耸的绿林中。再下行时,枝叶已斜斜伸入栈道,李天水猫腰侧身,穿行于枝桠间,原来眼前栈道被浓荫挡了大半。李天水抬眼向左侧山壁看去,这一处山坡向后斜斜倒了下去,栈道又绕着斜坡向上延伸。李天水的身形却忽然顿住了。
层层沟槽密布的缓坡上,赫然现出了三顶“狼帐”,呈犄角之势,扎在了半山腰上。
“恳请狼主借我三顶狼帐,我会将它们扎在秘密通道上。”
原来这条栈道便是那条秘密通道,通向那座天山深处秘密祆祠的通道!但萧钧是如何知晓这条绝密通道的?李天水掩身于浓密的树荫下,眉头紧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更严重的事情。这处祆祠于火祆教无疑极紧要,这样的秘密无疑只会书写在那片麻布上,那片原本一直缝在李天水胸前,昨日却已落入高玉机手中的麻布。他忽然又想到了昨日玉机与萧复自那面缓坡岩隙中闪出的情形。他的心沉了下去。
只有一种可能,她将那片麻布中的秘密,泄露给了萧复,泄露给了这支由安西军乔装的“驼队”。而萧钧回头走上这条道,恐怕绝不仅仅为了探明自己的生死。
李天水背脊后渗出了一层细汗。如此一来,“商队”便是与虎狼同行。此刻只因萧复这队人绝不会料到与“商队”在天山深处狭路相逢,并未轻易下手,但一旦进入龟兹境内,便极为凶险。他只望王玄策、杜巨源这等人物已有所准备,尤其是杜巨源。心念一转,又想到玉机此刻应已北行,她是否察觉到她箱子中的那片丝绸已不在了。他自小侍奉莫贺达干家族,其后被其招入狼卫,很了解这匹草原头狼……不知为何,他又为这机心险诈的少女捏了把汗。
正在心念纷乱间,掩于树根枝桠后的李天水,忽然闻到了一股浓烟味,正自山壁上刺鼻而来!
※※※
风大得很。玉机略低了头,蒙在头上的黑布罩子便飞出去了。白光刺了过来,她眯了眼,好一会儿,方缓缓适应了脚下闪动的日光。随后她便看到了许多个太阳。
许多个金黄的太阳,排作一线,映在了九曲长河的河道上,河水蜿蜒在了一片望不尽的墨绿草原上,夹杂着些许微黄,如无垠的织毯一般铺过层层山丘,铺向天尽头。在山丘与河流之间,在河道拐弯之处,散布着数百顶尖顶帐子,身着褐色皮毛衣袍的人正大声赶着牛羊,更多的马匹在河边饮水。
九曲河道绕过了一座最高的山丘,山丘上矗立着一顶最大的圆顶帐篷,圆顶上的长杆子挂着一对巨大的牛角,玉机发现自己便跨在一只牛角上。牛角又硬又滑,玉机吸住气,收紧腰腹,微倾上身,夹紧双股,方稳住了身子。她双臂亦绷紧了折向身后,身后翘起的角尖上,一根牛筋细绳拴住了她的手腕。
她看见另一头的牛角上,挂着她背负的箱子。随后她仰起了头,看向那帐杆最高处。杆顶垂下了四面大纛,黑绸狼头大纛,在尖帐般的顶下随风翻滚,如一顶拖着流苏的黑色华盖。而旗幡掀起处,隐隐现出了一双麂皮饰金马靴。仿佛正有一个君王端坐在华盖之下的高椅下。那人仿佛也看到了那片在风中飘荡的黑布,雷鸣般的声音便从那四面大纛中传下来:
“从长安来的汉族女人,你见过拥有十九个太阳的草原么?”那嗓音极雄浑,吐出的每个汉音皆微微发颤,在玉机头顶回响,听去不像是凡人发出。
“没有。我平生第一回见到草原。”玉机的嗓音仿佛如她的身躯一般绷得很紧,语调却很平静。
“哈哈哈哈,”“华盖”下的人开始纵声大笑,那笑声被大风带得很远,“你来这里做什么呢,你能为我带来什么呢?天山以北的草原已经迎来了新的主人,告诉遣你过来的那些人,我会追逐着延伸至日出之地的水草,很快便会到达长安城的北面。”
“我奉着长安城未来的主人之命,前来拜会碎叶草原上的新可汗,尊贵的乌质勒大人。”
“高声说出你的请求吧,”那嗓音顿了顿,仿佛有些意外,“既然你能稳稳地坐在那里,你确实是一个可以对可汗说话的女人。说出来吧,在这里除了天上的飞鸟外,没有人可以听见你的声音。”
“然而你却不是乌质勒大人,”玉机缓缓道,嗓音极平稳,“恕我冒犯。但是我要说的话,只能对可汗大人一人说。”
“华盖”里静了静,随后又爆出一阵长笑。长杆子轻轻摇了摇,仿佛是被这笑声震动了。稍顷,玉机发现自己跨坐的牛角开始向下沉,她抬了眼,却见四面狼头大纛仍在那高处,只牛角在下沉,至大帐穹顶上方。穹顶中央的牛皮帐幔忽然被拉开了个圆口,玉机便自这天窗般的圆口沉入了帐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