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中的平壤

1

我从不怀疑这是一个让人神经紧绷的地方。

火车站在江边，一开动就跨过了鸭绿江，一江之隔几乎是两个世界，一边高楼林立，一边破旧不堪。朝鲜这边的岸堤还有一个废弃的小游乐场，也许是以前为了宣传需要而建设的，但现在似乎已经没人对它感兴趣。

“去旅游？”穿着肥大制服的中年男人板着脸，看着我们的护照问道。

车没开出多久，就停在了朝方的边检站，我们还沉浸在对两边新鲜，或者说“陈旧”事物的好奇中，车上已经上来了几个稍显肥胖的朝鲜边检人员。印象中的朝鲜人大多面黄肌瘦，并不像他们这般结实，不过似乎列车过了边检站之后，就没看过这么好身形的人了，朝鲜对于门面的宣传工作一直是那么上心。

“名字？”他继续一个个审问车厢内的游客，“照相机有没有？把行李打开。”

这是遇到过的最无礼的边境检查，似乎每一个人在他们眼中都是嫌疑人，全程不带一丝客气的语言，把手机、相机、书籍和行李都翻了个遍，目的自然是控制不良宣传品的流入。出发前，中方导游一直强调说前几天一个小姑娘的电脑上有一段金正恩的恶搞视频，结果被朝鲜没收了电脑。这一番告诫吓得我们赶紧查看电子设备的每个角落，出门玩一趟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但是却也不能高估他们的战斗力，这项工作在他们眼中也只是例行公事，象征性地检查了一两人，其他游客的行李都一带而过。更加“例行公事”的是，即使都检查完了，还必须得让列车停留两小时，据说是“规定时间”，不能上厕所、不能下车，要是运气好，天热空调还不开呢，真实憋疯人。

这两小时的边检，是游客的第一课：嘿，这里是朝鲜。

2

边境城市新义州到首都平壤，距离250多公里，火车竟然要花去6个小时。早上从沈阳到丹东，差不多的距离，高铁只走了1小时而已。

但先别急着抱怨火车走得太慢，如果你向窗外看去，就会看到铁轨已经破烂不堪，轨枕几乎断成两节。所以还是祈祷火车开慢点，也许一快就飞出轨道了。对了，飞机也是，高丽航空用的还是老大哥苏联留下的飞机，总之朝鲜的每时每刻都让你神经紧绷着。

火车慢悠悠地前行，留给游客充足的时间好好品味朝鲜的民间生活状态。来到朝鲜就像是回到80年代的中国，平房、筒子楼、永久式自行车、宣传标语……火车开过的几百公里6小时，窗外的景色像是在单曲循环，一直是大片的稻田、乡村的一排排小房子。

偶尔碰到路边的一群孩子，他们就会追着火车跑一段，一边跑一边向火车上的人挥手呼喊着，果然不管哪个地方的孩子都对世界保持着好奇和热情。可是却不能指望着朝鲜的大人对你的热情给予回应，他们在赶路，他们在看火车，他们在干农活，但是却不会对你的微笑和招手做出任何反馈。

6个小时的车程，大多数人已经睡了一觉，醒来时看到窗外的旧时代景色，真有一种梦幻的感觉。很快，在大片稻田中就会忽然看到一个突兀的现代建筑，那是柳京饭店，朝鲜最豪华的建筑之一，隔着好远就能看到它。

于是我们便进入平壤了。同样是突然的转换，刚才还是稻田，忽然眼前就出现高楼了，还有宽阔的马路，以及熙熙攘攘的车流。如果不是路边的伟大领袖宣传画，还难以想象这是朝鲜呢，起码出租车比深圳的漂亮多了。

3

平壤，最大的特征是超越现实的宏伟建筑，当局尝试用这种梦幻的建筑来歌颂自己的丰功伟绩，万寿台铜像、主题思想塔、柳京饭店、凯旋门、平壤地铁……即使放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城市，都是地标级的建筑，而这些建筑都是在上个世纪就建成了，让人感叹不已。

外国游客一般住在羊角岛酒店，这座建筑也是平壤引以为豪的代表性作品之一，位于江中心的一个小岛上，一座铁桥连接市区。小岛是天然的屏障，如果严加防守，则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所以外国人一般都被集中安排在这里接待，比较方便控制。

白天直插云霄的奢华建筑，到了晚上便黯然失色。朝鲜缺电已经成为一个无法掩盖的事实，一到了晚上，城市就一片漆黑。就像是朝鲜的一个现实写照，表面上看起来热闹的景象，实则败絮其中。

晚上只有在象征金家统治的建筑物才会有光照，像前面说到的万寿台铜像和主题思想塔，一到晚上就显得更加壮观，彻夜灯火通明，并且伴随着重复播放的一段宣传广播。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换个角度，夜幕下的平壤其实是非常有魅力的，一切喧嚣归于寂静，人们休憩，虫儿起鸣。我在江边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旁边是三五个朝鲜司机在用朝语说着家里长短或今日见闻，远方零零星星地有一两个窗户是透着光亮的，真是一幅奇特的城市夜景。如果你忘掉独裁者的淫威，灯火通明的主题思想塔会让人觉得整个城市是一个有信仰的平静，相比于现代社会各个躁动的不夜城，平壤是安静且踏实的。

4

“我们的祖国是3000多公里的景秀河山”，这是金日成说过的一句话，现在已经被当做国民的地理教育名言了，同时也是朝鲜引以自豪的国土资源写照。

朝鲜半岛是一个资源丰富的国度，北朝鲜是幸运的，半岛被人为一分为二之后，大多数自然资源都落在了北朝鲜境内。东部、北部是高山，素有传说随便一挖都是矿产，西面沿海是广袤的平原，土地非常肥沃，我从没见过稻田长得这般旺盛，超过八成的国境线是海洋，撒网一捞便是满船海鲜。

但是，游客也只是被带去参观几个宣传性的“景点”。

板门店，上世纪50年代还不能在地图上找到，后来因为朝鲜战争停战协议签订，成为了世界上最有名的地区。小小的荒地，已经成为南北边都重兵把守的边陲重镇。延绵数百公里的铁丝网硬生生地把半岛撕裂成南北两篇，如果说台湾海峡还是让人看不到对面的乡愁，板门店则是像一把插入朝鲜半岛的利剑，时时刻刻伤害着南北方的感情。

美国人博尼斯蒂尔大概想不到他在办公室30分钟就画出来的38线，在此后的半个多世纪中成为战争的导火索，成为分裂无数家庭的利刃。尽管当局把这里当成朝鲜战胜美国和南朝鲜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但是依然能感受到民间对于这条分界线的无限忧伤，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长河中，南北朝鲜都以此为素材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文艺作品。

来之前把中方和美方两边作家写的《朝鲜战争》都看了，上个世纪50年代的那场战争让人唏嘘不已，要么北朝鲜差点把南朝鲜收复，要么南韩差点把金正日赶出半岛，不管哪一种情况发生，都不会有今日之半岛局面。可惜最后临门一脚被打乱，美国和中国的先后参与，让统一变成美梦。

回到平壤再看中国志愿军纪念碑的时候，更添加了几分敬意。半个世纪前无数中国热血男儿魂断他乡，到今日凝聚成一座直插云霄的石塔，长久屹立在朝鲜土地上。我们一行人鲜花、鞠躬，在朝鲜半岛上留下唯一真挚的尊敬。

但是也不必哀伤太久，因为很快就会被金家气得半死。

第二天我们去了妙香山，到了秋天，山里的景色愈发漂亮，但是我们的目的地是参观“国际友谊展览馆”，所谓国际友谊，其实就是金家的私人珍宝馆。

一座极尽奢华的石质建筑，把全世界的政商要人过去50多年来送给金家的奇珍异宝都收藏在这里，你看是否像皇帝一样。我从朝鲜回来的时候顺便去故宫参观了一趟，紫禁城已经是天朝建筑的华丽之极了，但是金家珍宝馆有过之而无不及，仅仅是面积小了一些而已。

其次是万景台，金日成出生的故居，在平壤郊区占了偌大一片地，可是一点都不比皇帝逊色。

5

遗憾的是无法接触到原生态的朝鲜百姓，不仅仅是因为朝鲜当局对游客的控制，而且朝鲜当地人对外界也是警惕的状态，更何况语言还不通呢。

同行的人带了好多干粮，说怕吃不饱。蛮多人的印象中朝鲜似乎还是一个民不聊生的地方，包括很多在youtube流传的影像，似乎都在强化这个印象。

在平壤地铁站，这个60年代就建成的宏伟建筑，是唯一一个可以近距离接触平壤市民的地方。每天有70多万市民都会乘坐地铁出行或回家，出乎我的意料。他们对外国人也不会表现出过多惊讶，也许是司空见惯，也许是朝鲜人民成长过程中已经忘记了许多表情，在他们脸上尽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他们在匆忙赶路，就像我们在城市中匆忙赶路一样。

其实尽管金家暴虐专政，朝鲜人民的生活还算是一种“正常”的状态，也要读书上学，也要上班工作，也要休憩娱乐。大鱼大肉还是上层阶级才有的享受，但是平民百姓三餐果腹已经是再正常不过。

朝方的导游一个92年的软妹子，小金，应该算是中层阶级家庭，用着安卓系统的阿里郎手机，据说朝鲜已经很难找到台式电脑，她家两台手提电脑也可以轮换着上网，只是不能访问朝鲜之外的网站，国内的局域网中是可以相互交流的，是不是和中国挺像的。

购买商品还是用凭票，尽管不方便，但是却便宜许多，好在小金从事旅游行业，能够赚到一些外汇，到外汇商店就可以自由购买，她这次还特意买了许多香烟回去给父亲。

红色教育的印迹在朝鲜身上鲜明体现，我们去到的各个“景点”，一直有成批成批的朝鲜人民。有稚气未脱的学生，有穿着笔挺制服的国家工作人员，也有皮肤黝黑、衣衫略显褴褛的工农群众。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百姓要接受红色教育，更不用说分布在全国各地的领袖画像、铜像和象征金日成长在的“永生塔”。

小金已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但是依然有很明显的洗脑烙印。有一天出行时，我望着窗外风光发呆时，忽然听到让人浑身不舒服的言辞，原来是小金的导游解说讲到了美帝、伟大领袖相关的内容。

毕业仅数月的小金果然还是一脸的稚气，说着让人啼笑皆非的内容。“美国发动了侵犯朝鲜的战争……”，“我们以前是一个很富强的国家，由于被美国制裁，变得很落后……”，“美国曾经认为我们3天就不行，我们的领袖金日成主席提出了自力更生的主体思想，成功地坚持过来了，不但过了3天，3个月、3年、30年，朝鲜也不会灭亡……”

老练的导游已经不会在游客面前说这样的内容了，他们见过了太多外国人，也去过了中国，眼界比朝鲜普通人宽广了许多。提到美国的时候，也是一种调侃的语气，不见了义正言辞。

在朝鲜从事旅游行业是一个待遇颇高的职位，但是思想却会受到强烈的冲击，也许会颠覆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不知道他们是幸福还是苦恼。或许小金过多几年后就不会再这样说了吧。

6

在我们停留的期间，平壤每天上午都会笼罩着大雾。大雾中的平壤，一切都是若隐若现，看不清楚的建筑，看不清楚的人们。一直以来，朝鲜半岛的北边就像是笼罩着一层大雾，世界想看清楚它的真实面貌，但是一切都扑朔迷离。

所谓眼见为实，并不是那么回事，也许双眼看到的是对方想让你看到的呢。即使肉身来到了朝鲜，依然很难看到朝鲜的全貌。

因此，大雾天气的平壤，是它最真实的反映，始终跟外面的世界若即若离地存在着。